这两三日来,杨晓北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被重物死死压住,眼前光怪陆离,总是出现一些诡异的乱象。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可怕的梦魇中,却始终无法睁开眼睛。

梦里有一股巨浪涌来,将他卷到了深不见底的水中。四周一片漆黑。

梦中的他再次恢复意识,却发现自己坐在南江水面上的一叶小舟之上。

他变成了那个不到两岁的杨晓北,准确的说,当时他的名字还叫凌小北。

在江城冰冷的凌晨,江面弥漫着薄薄的雾,他小小的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袄,口袋里塞着一张写着名字和出生年月的纸条。除此之外,身上再无他物。

旁边渔船上刚好一个洗衣服的女人,她转身一瞥,看见了这个孩子。女人连忙拽过了小船的绳索,将孩子抱进了自己的怀里。女人名叫杨青,三十多岁的年纪,自小靠打渔为生,一直没有结婚生育。她见怀里这个孩子浓眉大眼皮肤也白净,长得十分讨人喜欢,便立刻决定收养下来。

杨青不习惯被人叫妈妈,便让他叫自己姑姑。这一叫就是很多年。

凌小北也成了南江渔船上长大的猴崽子,每天扎进南江游野泳,不论冬夏。

每年春天,南江潮水猛涨,江水从早晨涌动到正午,那时的凌小北都会蹦到最高的桅杆上,江风吹拂着他清瘦的身体,他瞭望着江面之上巨大的鲜红的太阳。

凌小北四岁才跟着杨青落了户,杨青除了养家糊口也拿不出更多的钱让凌小北去上学。

然而,就在杨青为他上学的事发愁时,更大的意外来了。

南江每年夏天都有一段禁渔期,这期间所有渔船都不得下网,也不得违规进入捕鱼水域。

那晚,杨青的船就泊在岸边。她搂着四岁多的凌小北睡在船舱里侧的床铺上。

深夜船忽然猛烈地晃动了一下,砰的一声,两人被巨大的声响惊醒。杨青连忙套上外衣走到船头查看情况。漆黑的夜里,只见船身被另一艘渔船撞击。杨青尚未站稳,甲板一阵晃动,她一下坠入了冰冷的南江水中。

年幼的凌小北看见杨青落水,江面风浪很大,他不顾寒冷,抓起身边的一枝浮木就跳进了江里。凌小北有着极好的水性,小小的身子在江中穿行,硬是将那浮木送到了杨青手边。

两人也因此获救。上岸后,凌小北和杨青被当地的救助组织送到了医院。

凌小北倒是无事,只是杨青落水时撞到了船身下的钢板,腿部受了重伤。医生检查后下了诊断,日常生活没有太大问题,只是不能再跑跳。这对杨青来说却是灭顶的打击,捕鱼的下网、收网离不开她的腿。

这件事在南江周边片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恰逢市里的少年游泳队教练在这片选苗子。教练便找到了杨青,说想见见这个在江里救人的小孩。

凌小北从小游惯了野泳,基本功跟其他孩子自然没法比,动作也不专业。但他天赋异禀,教练说他的水性比很多职业队的小孩还要灵。

杨青正为凌小北上学的事发愁,就把自己的顾虑一股脑说了出来。那教练宽慰她,这孩子看着就是练专业游泳的料。上学的事进了队里,队里自然会安排。

一开始杨青还有些犹豫,但教练连着三天去他们家堵门。

“这孩子是个天才,他要是不练游泳,会后悔一辈子。”

凌小北抱着杨青的大腿,隔着门板听见了这句话,似懂非懂。

凌小北进了少年队之后,他虽然身体瘦弱,但性子极为皮实,在弱肉强食的队里居然也混得风生水起。他在训练课上也不落下风,进队不到两年,就打破了队内好几项自由泳记录,在队里吃得好了,穿得暖了,身体也越长越高。这一穿上专业泳裤,往泳道出发处一站,还真有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意思。

七岁时,凌小北顺利进入了当地的公办小学上课。他学习成绩一向不太好,但他自己毫不在意。杨青偶尔会因为他考试没考好责骂他,凌小北也舔着一张脸姑姑长姑姑短,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直到他上到三年级时,杨青的打渔生涯再次受到重创。原本她腿脚已经不太利索,每次捕鱼只能跟在别的渔船后捡一些漏,然后再批发卖给来收鱼的鱼贩,收入已经大不如前。

但是某天上午,南江承包水域管理的公司忽然给她来了电话,说是有大事要宣布。

几十户渔民放下手里的活,乌泱泱地涌进了狭小的办公室。

一阵聒噪的争吵声后,杨青才得知,南江边上这块地刚刚被拍卖给了地产集团,从下个月开始,地块就要进入开发,沿江一片会打造成滨江花园,滩涂将被填埋。他们的渔船也永久不得在这片区域停靠。

对方公司给了一笔不多的钱将人打发走了,杨青被迫放弃了捕鱼的营生。

晚上,凌小北跟杨青坐在家里喝着热腾腾的鱼汤。杨青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凌小北先是一愣,然后嬉皮笑脸起来,宽慰杨青:“姑姑,你怕什么?等我游出成绩来,游成了全国冠军,到时候奖金几万几十万往你卡里打!我们也不用住这江边的破房子,直接去城里买大房子!”

杨青扯出一个苦笑来,也别无他法,只得认命。

一个月后,杨青搬到了老城区,租了个别人闲置的员工宿舍住下。家里虽然很小,只有一室一厅,但杨青收拾得很干净利索。浅绿色的木门,透明得能印出人影的玻璃窗,一张小小的米色布艺沙发,铺着白色蕾丝布罩;西侧的厨房不过三个平方,但是能晒到一整个下午的太阳,小小的空间里碗筷归置得很整齐,唯一的卧室里摆着杨青从旧物市场淘回来的木板床。

但杨青常常很自豪地跟凌小北说:“你别小看这床,胡桃木的!别人都不识货,被我拣着了!”

凌小北常年住在队里,不经常回家。但每次回来时,推开门家里都有一股清香,杨青会去周边的野草地摘些野花回来,偶尔是月见草,有时是雏菊,她会用剪刀把野花的叶子修剪干净,再插进半满水的玻璃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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