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不少公司高层,甚至忍不住暗地里觉得……现在的裴总,比过去更好。
好得还不只是一星半点。过去的裴陌虽然商业能力不弱,但脾气暴躁、刚愎自用,大权独揽的创业者那些毛病也一样不缺。
现在就不一样,去那间办公室的人很少再被骂得狗血淋头,开会时也放松了不少。
会议间隙,那个裴总甚至不急着走,偶尔还跟他们搭一两句闲话。
“……反正当时开会的人,确实是这么说的。”
部门经理们在午饭时闲聊,低声议论:“听说是原话。”
“原话??”旁边的人不敢相信,“裴总亲口跟人说……他现在这样,是那个温什么教出来的?”
“温絮白。”又有个经理接话,他当时就在会议室,听得很清楚,“裴总说他过去……有问题。”
那个经理说:“非要和温先生较劲,辜负了温先生。”
……这话经过了一定的美化修饰。
毕竟“他过去是个畜生”这种话,不太适合在食堂这种公共区域说出来。
而当时的裴总,也的确是很平静地解释……自己过去是个畜生,完全辜负了那个人的教导。
还因为脑子可能是让狗吃了,做了不少伤害温先生的事,说了很多抹黑温先生的话。
这话谁听了都心惊肉跳,不知该怎么接。
边上还有与会旁听的记者,旁边的总经理脸都绿了,讪笑着打圆场:“年少轻狂,难免……”
“没这么好听。”坐在桌前的裴总沉声打断,“这是在杀人。”
用流言做刀,用污蔑做绳索,杀害一个活生生的人。
说完这些,裴陌就起身准备离开,走之前叫住总经理,让总经理带人提前召开股东大会,做好准备。
他打算把裴氏拆分卖掉。
……这话叫总经理呆在原地,张口结舌,几乎活生生在原地厥过去。
不是不同意卖——这么说可能有点丧良心,但裴氏现在的局面还真不如拆了卖掉。
以目前裴氏的体量,架子还在,只要拆分得彻底,不论是收购哪个版块的资方,都会更愿意连部门一起全盘接手。
这样一来……就能最大限度保住各个分公司的职能,也保住下面打工人的饭碗。
可要是再拖下去,内部人员流失严重、外部资源也脱轨,公司全面崩盘再出售,底下的人就等着被断尾求生,甩出去自生自灭了。
目前经济状况整体低迷,一个萝卜一个坑……真要到了这一步,哪有那么多新工作好找。
下面的人本来日子就不好过,上有老下有小,到处等着用钱,这段时间里闹得人心惶惶,还不都是为了这个。
但总经理错愕的却不是这个,他分明记得,这是裴陌的死穴:“可,可是,拆分卖掉——”
——拆分卖掉,真不会被裴总亲手剁了吗?
裴陌自尊心强到可怕,绝不会走这一步,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让人。
他们私下里讨论,都清楚以那个裴总的脾气……只怕宁可眼睁睁看着裴氏倒闭、破产清算。
他们熟悉的那个裴陌,恐怕宁可亲手葬送这个公司。
裴氏对裴陌的意义绝不仅仅是钱,更是权势和地位。裴陌从幼时起就被野心填满,一路不计代价向上爬,什么都搭进去了,这才有了裴氏。
要拆分出售,还不如杀了裴陌。
总经理怕这是在套话,磕磕巴巴地解释了几句,却发现眼前这个裴总站在窗前,冰冷的眼睛里……反倒泛起堪称残忍的嘲弄。
……大概是看错了,这种错觉一闪即逝,总经理怀中被抛进一份文件:“你们去讨论。”
“拆得越干净越好。”这个裴总对他说,“抹去所有裴氏的痕迹,什么也不用留。”
总经理立刻拆开文件,从头翻到尾,终于压下狐疑。
这份文件相当细致、相当周密,每个细节都处理得妥当。
不是在试探,更不是在开玩笑。
裴氏是真的要被卖了。
总经理盯着眼前仿佛换了个人的新裴总,几乎就要感动到当场磕个头了:“好……好好!我们会尽快给您答复。”
总经理绞尽脑汁,揣摩着他现在喜欢听的话,把人往楼上送:“裴总,这也是那位——那位温先生教您的吗?”
走在前面的人背影平静,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对。”
“这些全是他教的……”简直仿佛是换了个人的新裴总,停在楼梯中间,摸了摸温润的沉香木扶手,“还有这个。”
总经理有些诧异:“这个——这个楼梯扶手?”
公司的楼梯贯穿整个裴氏大楼,因为审美相当优异,远超一般同侪,不少来过的合作方和友商都夸得赞不绝口。
这批做扶手的沉香木是海运耽搁了,误在港口的,马上就要被海水和即将到来的雨季糟蹋烂掉。
他们每次路过还会聊,也不知道什么人,有这份眼光、这份果断,低价抄底全盘拿下,让那些半废的木料起死回生。
“不止。”继续沿着楼梯向上走的人回答,“他做出了这个大楼。”
……这并非强词夺理,信口胡说。
因为在公司初创的时候,杂事都被新来的助理阴差阳错,全交给了温絮白。
装修细节,工作间排布,食堂的窗口朝向、员工餐规格、用餐区的路线分流……
这些裴陌不屑一顾,烦得几乎要发疯的琐碎,全被交到了温絮白手里。
温絮白没有任何敷衍,每一样都细致处理,不擅长的就去找朋友请教钻研。
为了把这些弄好,很多个晚上,温絮白都没怎么好好休息。
……总经理这下也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大概是因为这个“新裴总”身上有种平静,仿佛真带了那位几面之缘的温先生的影子,让人忍不住想透过对方,去弄清那得是个什么样的人。
得是个多厉害、多有本事的好人?
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在看不见的地方,做了这些事。
做楼梯扶手,都记得嘱咐装修工人把棱角打磨圆润。做食堂窗口,都记得避开晃眼的、会把玻璃晃得白亮的傍晚阳光。
总经理支吾半天,低声说:“真是……对不起,您别介意,真挺混蛋的。”
真是挺混蛋的。
要说这种折磨是为了真爱、为了宁阳初,现在代言人也掰了,合作也黄了。
要说是为了别的……又有什么能比人更重要的?
脸面,地位,还是权势?
还是……就非要争那一口气?
既然明明是这么好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较劲、这样伤害,糟蹋原本那么好的情谊?
“您过去……真不该那么对温先生。”
总经理终于还是忍不住:“您知道吗?很多人都对温先生有误解。”
总经理说:“虽然温先生不能工作,可那也是身体不行,实在没办法……您又不缺这个钱,就算——”
“他有工作。”那个裴总说,“他是很厉害的剪辑师,也擅长摄影,擅长家居设计,有很多爆款作品。”
这次总经理的眼睛是真瞪圆了:“cypress?!?”
走在前面的人停下脚步。
他回过身,问总经理:“你知道?”
“本来不知道。”总经理摇了摇头,“可,可……”
——可这个量级的、有很多爆款的、家居摄影和剪辑类博主,在最近去世的……也就只有这一个。
因为网上有很多知名的剪辑师和设计师,都在自发地转发纪念,cypress的名声更响。
这种事不是秘密,正相反,稍微上网勤快点的人就都知道。
谁也不清楚这个账号背后是什么样的人,甚至有现在看来相当可笑的局面——那些跟风纪念cypress、极尽称赞之能事的营销号……上一篇帖子,就在肆意“畅所欲言”、“客观评价”依附于裴陌生存的温絮白。
……这简直太荒唐、太讽刺了。
那个cypress,可一点也用不着“依附”什么人生存。
哪怕是个需要花不少钱治病养病,身体非常不好的病人也一样。
有好事者算过cypress的收入,就算从不接任何广告和推广,cypress在各大剪辑类平台和网站上,也是最值钱的专业类剪辑师之一。
总经理震撼得瞠目结舌,他一口气把这些全说出来,又问眼前的裴总:“您知道咱们公司高薪请过他吗?推广营销部想请他帮忙运营自媒体账号,他没接,人事那边把年薪开到了八位数……”
这根本、完全、一点都不是裴陌口中,那个“庸弱平凡”的“废物累赘”。
没能挖到cypress,当然不至于是导致裴氏陷入死局的原因……却无疑是裴氏如今在这里半死不活,惋惜错失的一根重要稻草。
以如今的网络营销流量,如果他们能挖到cypress,如果cypress没有因为裴陌不接电话,出那个无法挽回的意外,说不定一切都有转机。
裴陌居然不接温絮白的电话。
那么好、那么厉害的人,被玷污被抹黑,被说成是累赘。
人事十八般武艺全都使尽,推广营销部望眼欲穿,恨不得八抬大轿请回来的cypress……被说成是个只会靠人家活的废物。
总经理当初被这件事愁得焦头烂额,全然想不到居然是这么回事,想到裴氏反正马上也就要卖了,几乎是气急败坏地脱口:“您知道自己他妈的非常不是个东西吗?”
这话完全没过脑子,总经理脱口就知道要糟,几乎咬了舌头,有些懊恼地站住。
他看见那个裴总扶着楼梯,有点不安,跑上去:“您……不要紧吧?我气懵了,您别当真——”
被他扶住的、仿佛是换了个人的“新裴总”扶着楼梯,慢慢摇头。
那人的脸色苍白,仿佛承受着身体里某种刀刀刮骨、寸寸剜肉的极端痛苦,眼里却又出现那种残忍冰冷的嘲弄。
“我知道。”那个人回答,他的嗓子有些沙哑,咬字却不紧不慢,“所以……我需要一份,完整的财务公示。”
一份包括完整的纳入和支出,能够证明温絮白不仅没花裴氏一分钱,甚至还是裴氏股权人之一的公示。
总经理神色复杂,仿佛觉得这样意义实在已经不大,却又在看到楼梯扶手时,转变了想法:“……好。”
“我安排人去做。”总经理说。
虽然对不是东西的混蛋来说,不论做什么都没用……但对那位温先生,至少是有意义的。
坐在食堂舒舒服服吃饭的人,至少应当知道。
那些一点也不反光、保温效果极佳,排布相当合理且优秀的食堂取餐口。
设计它们的是温絮白。
————————
冒名顶替的“新裴总”回到办公室。
那种剧痛如同剖心、仿若噬骨,他却反倒觉得快意,把裴氏即将拆分出售的决议摊在桌面上。
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他会迁坟、会做财产公示,会带走全部属于温絮白的东西,找回那些金牌。
他会亲手抹去温絮白的墓碑上,和不相干的人有关的一切。
温絮白不是任何人的配偶。
温絮白是温絮白。
——半个月前,他在满洲里折返,海拉尔站下车。
他将二十二岁的温絮白小心安置好,就急匆匆赶回这里,来扯断最后勒着温絮白的那些线。
温絮白不知道他要去什么地方。
温絮白答应在医院里等他……温絮白很擅长等待,不论这份等待的结局是什么。
离开医院后,他在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发现了张从没见过的银行卡,以及一封温絮白写给他的信。
他把那封信打开,再次阅读。
他逐字逐句认真地看,几乎已经能够倒背,却依然低声念出来。
——小陌。
温絮白披着他的外套。
在摇晃的火车上,在窗外连绵的群山苍原里,温絮白低头伏案,认真写给他一个人的信。
——这笔经费,用来做生意,恐怕少些。
因为少些,只能先从小本做起……假如他也有相关兴趣,愿不愿做登山用品专卖?
就在马特洪峰山脚下,就在那片镜子似的湖前。
他们可以盘下一家小店,春日踏青,秋季徒步,附近听说有家百年的巧克力店。
他们可以去体验手作,做几块巧克力金牌。
他们在店里招待来探索险峰的登山客,冬天会是非常淡的淡季。他们在家煮炖菜、看电影,偶尔觉得无聊了,就试着酿一点低度数的果酒。
……这是现实里的温絮白,一辈子都从未说出口过的梦想。
这份梦想太轻太重,重得叫现实随手覆灭,轻得……触手可及。
触手可及。
在愿意相信自己不会成为累赘、不会变成只会拖累别人的麻烦后,它们终于被温絮白写在纸上。
火车摇晃,那些字迹不同于平日的端正,偏于俊逸行楷,信手落笔随意布势,风骨分明。
火车上的温絮白写好这封信,医院里的温絮白同他拥抱,把信和银行卡悄悄放进他的口袋。
这样这封信就绝不会丢。
因为他坚决要陪温絮白一起去马特洪峰,这件事不容讨论、没有转圜……所以温絮白那个“提前做过于详细的计划”的习惯就又有点发作。
温絮白慢慢畅想这场触手可及的梦。
温絮白在信上写,假如他喜欢巧克力,他们可以在每个冬天分吃掉巧克力金牌,春天再去做新的。
他们可以一起偷喝一点酿好的果酒。
假如他有兴趣,温絮白想教他登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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