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平静下来……”小皇子的神色看起来很郁闷,低声抱怨,“好像我是个疯子。”
凌恩很少见他这样的反应,不自觉地笑了下,又把他揉乱的被子叠好。
没用多少时间,凌恩就把房间整理好,又取出庄忱喜欢的几件衣服,拿过来给他选。
“你选吧。”庄忱低声说,“我头疼。”
小皇子抱着膝盖,把脸埋进手臂,惨兮兮挤在唯一没被铺平的那一小块床单里,说话都带着嗡声。
凌恩心底软了软,握住他的手臂,把他拉过来:“不要总是用头痛做理由。”
“如果疼得很厉害,我就去找医生,拿些药给你吃。”凌恩说,“如果没那么厉害,就在出门的路上睡一觉。”
凌恩说:“我们坐马车出门,你可以枕在我的腿上。”
帝星的交通工具非常混杂,对外已经有能够远航的星舰,对内却依然保留不少基础选择,马车是庄忱相对喜欢的一种。
伊利亚的孩子几乎都会头疼,在疲劳、困倦、精神力消耗过度的时候——这种状况极为常见,只要休息一会儿就会转好。
这就像是“饿到胃痛”、“走到腿酸”一样,对这片星际的人来说,完全习以为常。
几乎从没有人认为,这是个需要特地去处理的问题。
“选你最喜欢的那匹白马。”凌恩说,“等回来的时候,如果你头不疼了,可以坐在马上兜一会儿风。”
这个允诺看起来取悦了相当挑剔的小皇子。
庄忱把脸从手臂里抬起来,随手指了几件衣服,半闭着眼睛任凭凌恩给他换:“背我过去。”
“我现在就想睡。”他低声说,“不想走路。”
“不行。”凌恩说。
小皇子猛地睁开眼,那双极漂亮的眼睛流出不满,因为脸色苍白,衬得眼睫瞳孔都漆黑,像是黑曜石。
凌恩后来离开帝星,去前线驻防,再后来又在那片“残星”里盘桓搜索,从未再见过这么漂亮的黑曜石。
而这天,凌恩尚且无法预知以后的事,他只是终于发觉,庄忱的脸色确实不好。
他摸了摸庄忱的额头,摸到一点冷汗,于是让步:“……出门之前,我可以背你。”
“在外面要自己走路。”凌恩说,“那些人说你是病秧子,说你离了我就不行,连自己走路都不会,你听了难道不生气?”
庄忱坐在床上,眼睫垂下来,一言不发,脸色又变得冷冰冰,那种柔软可爱的样子迅速消失了。
凌恩微微蹙了下眉——他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话,惹得这个喜怒无常的小皇子不高兴。
但这次有莫名心虚,让他不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单膝点地,蹲跪在床边:“上来吧。”
庄忱一言不发地趴在他背上,凌恩背着他起身,离开卧室时,背上的少年微微悸颤了下。
那是种骤然被洪水淹没、近乎窒息的悸颤……庄忱在他背上溺水,胸腔痉挛。
“……好吵。”庄忱低声说,“凌恩,吵。”
凌恩不知道他怎么了,但这种语气听起来不像胡闹,像是很虚弱、很疲惫的求救。
庄忱攥住他的衣物,头软垂在他肩上,手指泛白。
凌恩平时不会改变主意,但他这次有了犹豫,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就迅速退回卧室里。
他不再责备庄忱弄乱东西,迅速把庄忱放回整理平坦的床铺,完全不在意床单又被弄乱,一把扯开刚叠好的被子。
他让庄忱躺下来,自己坐在床边,让十分反常的小皇子枕在自己膝上。
“非常不舒服?”凌恩低声说,“今天不出门了,我留下陪你。”
庄忱闭着眼,拽住凌恩的手,按在自己耳朵上。
凌恩不理解这个动作,揣测它代表的意思:“不想听我说话?”
小皇子泛白的唇角抿了抿,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又因为这个动作掀起头晕,咬着下唇吞回压抑闷哼。
凌恩再坐不住:“我去给你叫医生。”
他扶着庄忱的头颈,想要抽出一个枕头给他躺,刚要起身,就被握住手腕:“……不要。”
“不要。”庄忱低声说,“明天开学,你要件斗篷。”
凌恩愣了愣:“我们不是给你买斗篷?”
“……我有八百件斗篷。”小皇子嗤了一声,那股傲慢劲儿就又上来,“我是去……给你挑。”
凌恩没想到是要给自己买,如果是这样,他根本不会来叫庄忱:“我自己去,随便买件就行了。”
庄忱睚眦必报,抑扬顿挫模仿他的语气:“那些人说你是我的侍从、说你在我眼里什么都不算,只不过是伺候我的仆人——你听了难道不生气?”
直到这时候,凌恩才觉出这话说出来有多刺人,不自觉皱了皱眉。
……虽然生气,但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因为本来就是这样。
他被庄忱选中,离开了靠实力碾压一切的地下擂台。被迫来这帝星最豪华的宫殿里,做一个无所事事的、整天只能伺候人的仆人。
凌恩无从分辨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他只知道他更怀念过去,他渴望鲜血、渴望胜利和荣誉,渴望用实力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而现在,他只能待在这里,给一个娇贵的小皇子穿衣服、套马车、整理床铺。
凌恩知道自己应当感恩,他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打起精神,他不喜欢豪华的宫殿,也不喜欢精美的食物、舒适的住所。
这些念头从未被他说出来,所以他觉得庄忱也不会知道。
“生气有什么用?”凌恩说,“他们说的是事实。”
庄忱看起来很不赞同,但因为实在太不舒服、不舒服到连完成“冷哼一声”这个动作都费劲,所以只是很应付地从鼻子里往外送了口气。
这让凌恩有些哑然:“又怎么了?”
“我没事了。”庄忱说,“走吧,我去给你挑斗篷。”
他把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睁开眼睛,撑着床沿就要往起坐。
凌恩立刻扶住他:“怎么会这么快就没事?今天特殊,我可以背你。”
“不用了……”小皇子慢吞吞地说,又抬眼看他,“你不是巴不得想让我自己走路?”
那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清冽得像是能飞出来刀子。
刚才因为难受逼出来的水汽还没褪,把长长的睫毛沁得漉湿,不等凌恩看清,就已经被眼睛的主人随手抹干净。
庄忱自己走路其实还有些吃力,他走了几步就晃了晃,却还是推开凌恩,不叫他背,自己踉跄着走到门口。
他走到这里就力竭,撑住门框,抵着门框大口喘气。
“以后不叫你背了,我自己走。”庄忱说,“你去套马车,我慢慢走过去。”
……这原本就是凌恩想让他学会的事。
庄忱的身体虚弱,又没有精神力,如果再不加锻炼,会越来越不足以支撑平时的活动。
自己走路对庄忱有好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凌恩也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只是在这一刻,看着向来傲慢、向来颐指气使的小皇子背对着他,抵着门框不住地咳喘发抖……凌恩居然生出反悔的念头。
“今天破例,你不舒服。”凌恩低声说,“阿忱,别耍脾气。”
庄忱没有耍脾气,他是真的做了这个决定,抵住凌恩的胸口,不叫他继续走近:“去吧,天快黑了。”
“你以后要跟我进军校,每天都要穿斗篷。”
庄忱说:“穿着斗篷,就别弄乱了。”
凌恩其实很想问,庄忱这种身体状况,为什么要强撑着上军校——但这种问题不在仆从和侍卫能多嘴的范围。
庄忱说的也的确有道理,穿着斗篷就不方便再背人,否则会把斗篷弄皱……这一点凌恩过去没考虑过。
他低下头,看着抵在自己胸口的手臂,这是个很鲜明的拒绝姿势,庄忱拒绝他再做这件事。
庄忱拒绝再被他背着。
……这很好。
庄忱用手臂抵着他,凌恩的衣服并没被弄皱,他不知道自己在不舒服什么,只是快步去套马车。
凌恩站在马车旁,等了进十分钟,庄忱才慢慢走过来。
小皇子不只从哪弄了跟拐杖,撑着一步一步挪,刚走到马车旁就彻底力竭,摔进凌恩怀里。
……庄忱就那么直愣愣地砸下来,大概是在他怀里昏厥了一小会儿。
凌恩跪在地上,抱着他,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脑中同样空白。
然后庄忱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凌恩也回过神,立刻揽住他汗湿的背,从“八百条斗篷”里抽出一条裹住庄忱:“走得……很好。”
他脑中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不舒服,又不知道这不舒服从何而来。
他下意识说:“你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庄忱躺在他怀里,睁着眼睛,看天边浓郁的赤红晚霞,几只寒鸦拍着翅膀飞过去。
庄忱问:“明明什么?”
凌恩没能答上来——现在他想明白了,他那时候想说的和少年侍从完全一样,是“你明明很厉害”、“很坚强”,“很能干,比那些身体强壮的人更能干”。
但他当时没能答上来,他同时在想别的事,他在想庄忱很难受,今天真的不该出门……他真的没那么需要一件斗篷。
所以傲慢的小皇子微微扬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那片血红的晚霞,在落下来的金色夕阳里笑了笑,就闭上眼睛。
再回忆这件事时,凌恩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当初说的是什么鬼话。
……是什么鬼话?
“你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用不着人背,明明就是捉弄人难为人,明明就能自己走?
这种听起来几乎像是质问和讽刺、格外刺人的话,并没让坏脾气的小皇子有更多反应。
十四岁的小皇子只是摊开手脚,一动不动地躺在夕阳里,躺了很久……躺到终于有点力气,就坐起来。
大概是夕阳刺眼,少年胡乱抹了下眼睛。
他自己爬起来,抄起那根一路撑过来的破木棍,扔进凌恩怀里,头也不回爬进马车。
“帮我买根拐杖,要镶红宝石的。”庄忱说,“这个太难看了。”
……
很多时候,人对于某件事的认知,都有种堪称残酷的滞后性。
就比如直到现在,凌恩看着眼前碎片中的画面。
那个少年侍从拼命把庄忱哄上马车、拼命拍着胸口保证马车就是去斗篷店,一定给他们的好陛下买一件新斗篷。
一件又酷又帅气,穿出去就威风,谁看了都要说好看的斗篷。
那个半旧的黑斗篷早就过时,早就该换了。
少年侍从跟着马车走,不停说着这些保证,他不知道庄忱听不到,所以拼命把眼泪和哭腔咽回去。
少年侍从埋着头,拼命地胡乱抹眼睛、拼命深吸气。
马车的确很听话地拐去了斗篷店。
这家店在帝星开了很久,大概有四十年、或者五十年……几乎所有上学的少年都要来这里买斗篷。
店主的年纪也已经很大——白发苍苍的斗篷店店主,笑眯眯和蔼开门,看清马车里被扶下来的神秘客人,就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陛下?”
“真是好久没见了……得有七、八年啦。陛下有七八年,都没来我这里买新斗篷了。”
老店主驼着背,慢悠悠地怀念:“上次来的时候,陛下还只有这么高,又乖又善良的好孩子,就这么站在门口……”
他边说边比划,在回忆里沉浸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拉出不同的斗篷样式。
“上次来店里,殿下怕有人欺负凌恩上将,故意要了和他一样的斗篷。”
老店主还记得很清楚:“那以后,殿下就不买斗篷了……光是每年让人送来改长,补弄坏的地方。”
老店主年纪太大了,一不留神叫了过去的称呼,又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小殿下:“这次终于要买新的啦?还是要一模一样的两件?”
庄忱摇了摇头,示意少年侍从先出门去套马车。
“不要两件,蒂帕爷爷。”他慢慢地说,“我想要……一件很大的斗篷,从头到脚那么长。”
老店主怔了怔,慢慢蹙起眉。
“为什么?”老店主说,“陛下,这不是代表好事的斗篷,而且要做很久。”
在伊利亚星系,只有在下葬时才会用到这种斗篷,它被用来做棺椁的内衬……这是背负亡灵远走的斗篷。
它要做很久,要做得很挺括、很厚实,因为它要背着死去的人走很久的路。
人们相信这种斗篷会像真正的人一样,一直背着逝者的灵魂,走过最后的旅程,走去最后的安宁。
庄忱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来的原因:“我走不动了,蒂帕爷爷。”
所以他来问一问这种斗篷要做多久。
“我的路走完了。”他说,“想被背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他很温和地解释:“我在规划我的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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