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坠进不愿醒的沉梦。
……
系统抱着倒空了的酒壶, 飘出来,交给庄忱:“宿主。”
那条鹤氅仍铺在地上,庄忱将秦照尘暂时放下, 接过酒壶。
系统掏出一大袋甜酒酿, 又把酒壶倒满。
这壶里早就是甜酒酿——大理寺卿偷了时鹤春那么多次酒杯, 暗中换了那么多次的酒酿, 一报还一报, 也该被换一回。
饮毒酒的梦,从进风波亭那一刻就开始了。秦照尘走这一趟江南,就是来做这件事的, 故而这场梦不能改。
刻板端方的大理寺卿,非得这样亲自走一遭不可, 否则永生永世要叫执念缠身,不得解脱。
至于更深一层的梦……监牢里的梦,则是因秦照尘而生, 不是他们设计好的。
大理寺卿心思郁结, 庄忱原本想带他去个轻松些的梦境。或者回秦王府, 或者回那座有桃花的寺院,吹一吹风, 赏一赏花,把酒对月讲讲心事。
但试了几次, 都不成功, 秦照尘只想回去找最后一刻的时鹤春, 系统也只好紧急翻出这部分数据给他。
……亲手埋了时鹤春的秦照尘。
听闻时鹤春尸骨不存、死无葬身之地, 依然令马车疾行的大理寺卿。
被人扯着衣领怒斥“莫非连心也不伤么”的秦王殿下……一颗心其实早被毒酒泡过、被寸寸凌迟、被草席裹着随那口薄棺葬了。
所以在这唯一能恣意而为的梦里, 秦照尘说什么都要回去。
回去找时鹤春,回去陪着时鹤春。
就算已渡了奈何、过了忘川, 大理寺卿也要摔了那一碗孟婆汤回去,把独自睡在牢里的时鹤春带上,去阎罗殿前申辩。
黑白无常拘错了人,阎王殿拿错了人,这世道磋磨错了人。
干干净净、清清白白,这是人间第一流。
一定是弄错了,最不该被这样对待的人,被推进这样一片红尘泥淖——错得离谱,该擂鼓鸣冤。
大理寺卿要去对峙、去鸣冤,要让时鹤春下一世潇洒自在,做建功立业的大将军,做最逍遥的富家翁,做不被世道命数磋磨的鹤照尘。
“急什么。”有人抚他的发顶,“下一世还早。”
大理寺卿醒不过来,气息衰微,身体僵冷,仍是个虚抱着护住什么的姿势。
这是场太好的梦,照尘和尚抱着他的施主,大理寺卿抱着他的奸佞,两个人流一泊血,额头碰着额头,暖暖和和死在一处。
秦照尘不会松手,谁也分不开他们。
于是就只能一并下葬、一并草草入土为安,然后一并叫崩了的山埋上,睡在数不清的碎石乱土之下。
再不醒了。
……
“宿主,宿主。”系统小声说,“如果他真的不想再醒呢?”
如果秦照尘真的不想再醒,就想这么一直睡下去,要怎么办?
这并非没有诱惑……正相反,这是秦照尘的求不得。
小和尚就知道佛家有七苦。
握着笤帚的小和尚,有一日学了佛法,就去给桃树上的时小施主讲:“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树上的时小施主没这么有慧根,捧着个刚洗干净、水灵灵的大桃子,一咬一汪甜水:“什么是爱别离?”
小和尚发愁:“施主,生、老、病、死,怨憎会你都懂得?”
怎么就直接跳到了爱别离?
“有什么难懂的。”时小施主咬着桃子,晃着两条腿,“我可太懂了。”
小和尚怔了怔:“……为什么?”
时小施主攥着袖子,那片袖子底下藏着刚烫的伤,是被按在榻上、用檀香烙出来的——时鹤春有时候会想,除了他可能没人知道,原来檀香将死时也那么烫。
一烫一个疤,好了也仍会疼,这疼烙穿梦境,经年不散,所以时鹤春这一辈子都总睡不好觉。
讲这一段佛理的时候,他们的年纪都还小,时小施主不知道自己长大后依然睡不好,还很不在乎:“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懂就是懂,因为我聪明。”
这话照尘小和尚信服。做早晚课要念的佛经,艰难晦涩,里面甚至还有梵语,他日日诵读,仍有地方记不准。
时鹤春拿来草草翻过一遍,随手扔下,枕着胳膊闭着眼睛听他背,还能挑出他背错的地方。
于是小和尚放下笤帚,掀起僧袍,绑好袖子吭哧吭哧爬上树。
小和尚颤巍巍过去,坐在时小施主身边:“爱别离……就是本该关系很亲近、很要好的人,因为不得已,不能在一块儿了。”
时小施主从袖子里变出另一个洗干净的桃子,分给他:“为什么会这样,有什么可不得已的?”
小和尚愣了愣,念了声阿弥陀佛谢过施主,捧着那个桃子:“这世上不得已的事很多……”
时鹤春就不这么想。
依他的脾气,既然是重要的人,又没死,有什么不能在一块儿的——就算短暂分开,再重聚不就是了。
小和尚想了半天,居然无法反驳,愁眉苦脸被他说服,咬了一口桃子。
脆的,又脆又甜。
小和尚又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时施主知道秦小师父喜欢吃脆桃,特地弄了个合他口味的,枕着胳膊,笑吟吟看他吃得开心:“好师父,就这么吃。”
庙里食素也就算了,斋饭做得惨绝人寰,一度让时鹤春很是怀疑,这破寺是不是在灭人欲。
小和尚也很不爱吃庙里的斋饭,但还是生性规矩秉正,纠正时小施主:“不是破寺,金碧辉煌,很新的。”
时鹤春不信,然后他们两个就争起这个。
争到最后,小和尚趁着天黑,偷偷带着时小施主去大殿,的确雕梁画栋、光彩夺目,只是夜里黑黢黢的瘆人。
小和尚怕瘆人,被时小施主揽在怀里,摸一摸光溜溜的脑袋,胡乱安慰:“没事,没事,比这吓人的东西多了……”
……就这么,佛家七苦的事被抛在脑后,谁也没再想起来。
所以直到生、老、病、死,直到爱别离,时鹤春也忘了问小师父,什么叫求不得。
而如今剩下秦照尘一个,沉在求不得的梦里。
这梦不好,这梦太好。
秦照尘死死抱着他的小仙鹤,谁也掰不动,谁也不能把他们分开,那双手臂箍得像铁,他们交颈依偎,不问红尘。
这是秦照尘能接受的,属于自己最好的结局——只配在梦里有的结局。
“要伤心一阵。”庄忱说,“不那么容易醒。”
系统给宿主也倒了一点甜酒酿:“那要怎么办?宿主,我们要不要拽他的头发?”
庄忱笑了笑,弄了缕清风,给秦大人抱着。
“不用。”他说,“好好睡一觉吧,反正也累了。”
这一年,大理寺卿每日只睡两个时辰,诛奸革弊、除恶务尽,耗费的心力是常人想象不到的。
如今既然难得有了场可堪安眠的梦,不论好坏,且先睡着,慢慢就会好了。
/
杭州大理寺的官员悬心吊胆,在官署守到半夜,被一阵森森冷风吹得昏昏然睡去,再醒来就已经天亮。
没人知道大理寺卿究竟是什么时候走的。
这倒也不奇怪,白龙鱼服——既然大理寺卿是微服私访,见首不见尾也正常。
秦王冷峻严厉,最不喜人巴结讨好,自然也没人敢犯忌讳,去打探什么行踪。
早知大理寺卿铁腕锄奸的名声,下头的官员第一保命、第二保乌纱帽,如今没动静就是最好的。
大理寺卿没抓人,下头自然各自兢兢业业做事,不敢有须臾马虎。
……
于是自然也就没人在意,江南数不清的亭台楼阁里,有那么一座不算起眼、但风景位置都绝佳的,叫人毫不客气拿银子买到了手。
庄忱坐在窗边,就着一窗烟雨好风,跟大理寺卿下棋。
大约猜到秦照尘走神是因为什么,一封告假奔丧的奏疏,就被塞给到了这份上、依旧克己奉公的大理寺卿。
秦照尘握着棋子,怔忡一会儿,慢慢笑了下:“多谢……孤魂兄。”
白日里他看不见庄忱,只能看见落子,看了一会棋盘,将手中黑子落下去。
大理寺卿迂直的毛病,这辈子大概也改不了。丢了大半魂魄,心神恍惚,还低声解释:“在下并非奔丧,在下家中……无人可丧了。”
“在下是来做梦的。”秦照尘说,“梦太好,舍不得醒,舍不得走。”
孤魂知道:睡你的。
孤魂沾着雨水,在桌案上写:谁不准你做梦了?
孤魂:管天管地,还管人做梦睡觉。
这话语气又太像时鹤春,秦照尘心胸既暖且痛,勉强笑了笑:“没人……”
秦照尘低声解释:“是在下睡太多了。”
他其实知道,不该这么整日地睡,可一坠进那场梦里,就沉静安稳得醒不过来。
可他不能一直睡,他还有要做的事。
他要替时鹤春活这个名字,要替时鹤春长命百岁,替时鹤春看看海晏河清的世道究竟是什么样,百年之后再去找他的小仙鹤交差。
不论到什么时候,日子到什么份上,答应时鹤春的事,秦照尘也绝不会食言。
秦照尘请教孤魂:“阁下若觉得……日子不好熬,有什么好办法?”
庄忱在这个问题里想了一阵。
的确有办法——比如不把这段日子当成是自己过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连同记忆剖出去,当成一场不受影响的旁观。
如果不是这个木头非得给时鹤春作传,给他写了一尺厚的问题……有许多事情,其实已经打包进记忆,不那么好翻找了。
这不算是多好的办法,顶多是在的确不好熬、的确不好受的时候,用一两次,来应个急。
毕竟一个人三魂七魄,能装的东西是有数的。剖去的部分越多,剩下来的也就越少,倘若有朝一日只剩空壳,活着更索然无味。
所以这法子也没法教给秦照尘,大理寺卿现在三魂七魄看着就不全,不能再剖了。
孤魂写:没出息。
大理寺卿:“……”
秦王殿下走到今日,身上杀孽无数,满朝鸟惊鱼骇、鬼哭神愁,在这江南一隅不问世事,都能吓得一干官员头悬梁锥刺股。
这世上满打满算,还只有时鹤春说过秦照尘没出息。
因为秦王殿下不肯跟他从秦王府的墙头跳下去,怕摔了疼,怕一头栽进沟里。
至于为什么要秦王从自家府上跳下去……倒也没什么原因,无非是一只小醉鹤无聊透顶,没人陪着玩,扑腾翅膀满院子乱窜。
大理寺卿慢慢想了一阵这个,眼里就多了点笑,把这事说给孤魂听。
这样聊起旧事,秦照尘的精神就好了些,语气也忍不住柔和:“我就该陪他玩……翻墙有什么难的。”
孤魂:不难?
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硬了硬头皮:“不难。”
孤魂大概是笑了,一阵清风裹着凉爽雨气,拂过棋盘,叫人恍惚意识到春日已至。
秦照尘也不由失笑,抬手用力揉了几下额角。
他如今精力极差,倦意又上涌,竭力想要维持清醒,眼前景象却还是涣开。
亦真亦幻……坐在他面前,同他对弈的,变成披着衣裳的时鹤春。
他的小仙鹤像是还没走,身体竟也比过去好得多,轻轻松松就把他拎回榻上,让他只管睡。
“既然不难,以后去找你玩。”时鹤春说,“可惜啊,有人已经把仆从遣散,府上只剩个光杆秦王了。”
秦照尘无力开口,却在心里反驳阔气惯了的时大人——这有什么可惜的,秦王府根本就养不起这么些仆从。
他自己住,一共就住一间房、吃一份饭,用不着人伺候,还能攒下来银子。
多攒点银子,就能在时鹤春来找他玩的时候,请时大人喝好酒、吃好菜,坐临街的位置。
回家的时候,雇辆最舒服的马车,再买几个新炸好的滚烫糍糕,捧在手里边吹边吃。
就这么慢悠悠晃过一条街,让马车随便找个地方停下……要是时大人太想翻墙,那他们就翻墙回家,秦王殿下定然有出息。
这样想了一阵,秦王殿下才在昏昏沉沉里,倏地回过神。
时鹤春说什么——以后去找他玩?
以后?
什么以后??
秦照尘想要睁开眼睛,追问清楚。
偏偏他这一整年耗尽心血、一整年半死不活,如今一口气彻底松了,就病来如山倒,身体尚未调理妥当。
秦王殿下咬紧牙关,额间冒出层层冷汗,胸肩挣扎着悸颤,眼皮吃力翕动,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急什么。”熟悉的力道按在他心口,将要撞破胸肋的心脏塞回去,“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小师父。”他身旁的人说,“再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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