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林小姐,来的时候没有送拜帖。”艳少面朝纱窗背对着她,站在一片皎洁的月光里,满头银丝映华生辉,声音清冷而淡薄。

我恍若大悟:“你真是千年狐狸。不,千年狐狸也没你厉害,那时候你就已经知道了,却一直瞒着我……”

林晚词看着自己的脚,慢慢的,美丽的脸忽然一阵抽搐,全身控制不住的颤抖起来。她的声音不复往日的温柔,变得尖锐且刺耳:“楚先生也搞这套偷鸡摸狗的把戏吗?”

他打断我:“不,那时我并不知道。我只是有一种隐隐地预感,遗憾的是,我的预感总能成为事实。”

这双脚泡在碧青的热水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仿佛是海水里的某个叫不出名目的怪物。

他说着不禁苦笑起来。

她慢慢褪下鞋子,将脚上的白色裹布一层层解开,露出一双洁白而怪异的脚。你绝相信不到这是怎么样的一双脚,你更无从相信,竟然有人能用它来走路。

风净漓静默一会儿,终于点头道:“好。我们就在济南见!”

轿夫专拣小巷子走,拐弯抹角的进一座宅子的后院。林晚词从轿子里出来,立刻便有人迎了上来,扶进房里,婢女打来一盆热水,在水中泡了一包绿色粉末,然后将木盆放在她的脚下,一一躬身退了出去。

她说完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林晚词从里面出来,只见后门处早已经备好了一顶软轿,她坐进轿子,阖上美丽的双眼,静默了良久,唇边渐渐浮起一丝笑意。

长风掠过,送来阵阵清甜的花香。艳少望着远处的田野里金灿灿的油菜花,忽然发出感叹:“疏狂,我老了。”

林晚词微笑道:“风姑娘一路保重。”

我吃惊的看着他:“怎么了?”

风净漓道:“为了避免夜长梦多,我要连夜出发,就不送林小姐了。”

他不言语,兀自望着那片田野,过了一会才道:“骄傲与自卑互为一枚铜钱的两面。我老了,疏狂,老去令我自卑。你可明白?”

一会儿,有人来报说,一切均已备齐人马整装待发。

我惊骇得失语,怔怔看住他,说不清是心酸还是心疼。

室内静谧。

“每个人都会老地,在时间面前。大家都是平等的。”

风净漓不言语了。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林晚词先是静默,继而苦笑一声,道:“这是家母的遗命。其中的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

他缓缓吟道,低转过头来,伸手摸摸我的脸,我控制不住。热泪滚滚直下。

“林小姐如此执着此事,必然有很充分的理由?”

“你们在干什么啊?”杜杜鸟不知何时已经回来。抱了一束油菜花。看看我,又看看艳少,一脸好奇的问道:“楚先生。容姑娘哭什么啊?”

林晚词笑道:“风姑娘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一定要置容疏狂于死地?”

“大人的事小孩少插嘴。”我们不约而同喝起来。

风净漓忽然道:“林小姐,有一件事我好奇死了,若不说出来,只怕会寝食难安……”

到达济南的时候是深夜,凤鸣满脸春风的来接我们,半月不见,他越发开朗活泼了。彼此将别后的情形大概说了。

杜杜鸟猛地又是一个激灵,脑子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原来凤鸣和泓玉那日离开我们之后,他去追踪蓝子虚等人的车辆,泓玉则拿了艳少地信,前往峨眉去见雷攸乐,雷攸乐见信当即下山,在镖局挑了十几位镖师前来与凤鸣会合,双方人马在两省交界处一场恶斗,雷攸乐劫下宝藏,交给凤鸣走水路偷偷运至济南,她自己则和几位镖师亲自押运几车石头走陆路往峨眉,引开对方的视线。

静默片刻,两人同时笑了起来,给人一种心照不宣的感觉。

杜杜鸟听说泓玉和雷攸乐一起往峨眉去了,不禁喜得心花怒放,终于没人管束他了。

“自然是你杀了她,得到藏宝图,然后按图索骥寻来的。”

是夜,我问艳少:“你真决定把宝藏给风净漓嘛?”

“容疏狂是楚天遥的夫人,她怎么会把宝藏让给我呢?”

他不答,反问我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嘛?”

林晚词也笑了。“风姑娘怎么忘了,不是还有一个容疏狂吗?”

我两手一摊,撇撇嘴道:“你是知道我的,榆木脑袋一个,能有什么法子。”

风净漓笑了起来,道:“那我这笔宝藏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他颇为苦恼地拧紧眉毛:“可是怎么办呢?要不就失信汉王,要不就失信风净漓……”

“风姑娘的美意我心领了。”林晚词打断她:“本庄弟子身在江湖,一向自由散漫惯了,不喜约束羁绊,这件事情在殿下面前还是绝口不提的好。”

我双手一拍,叫起来:“干脆将宝藏一分为二,一半给汉王,一半给风净漓。这样两边都不失信。”他沉思一下,展颜笑道:“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吧。”

风净漓道:“这还要多谢林小姐,若非你的藏宝图,又何来宝藏呢?这件事情我会详细禀告给太子殿下,到时给御驰山庄……”

我顿时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没好气道:“你自己都想好了,还来问我做什么?”

他听见这个声音,整个人一激灵,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笑着过来搂我,调侃道:“这种浅而易见的办法,正是你的特长啊,不问你问谁呢?”

他脑袋昏沉的胡思乱想,颇有点儿意乱情迷的味道,鼻端隐约闻见一缕淡淡的清香,然后就听见一个天籁般的嗓音笑道:“恭喜风姑娘。”

我抬脚踹他下盘:“你干脆直接说我蠢好了,何必拐弯抹角。”

他目不能视,耳却能听,只听外面颇为吵杂,想起那女子说连夜进京,大概是正在准备——那十几二十箱的东西,怕不得要好几辆马车,倘若把他也装上车带进京师,那真是生不如死,反贼楚天遥的人,焉能有活路可走?真是越想越怕,恍若回光返照一样,不禁想起了往日那些依红偎绿眠花宿柳的快活日子,软玉温香抱满怀,金盏铜杯不离口,心里只记得月下柳梢,胸中只怀着明月小桥……

他地小腿异常灵活,我不但没踹着目标,反而被目标压制住,一路摩挲着爬上来,正是紧要时刻,风净漓就来了。真是大煞风景啊。

杜杜鸟躺在船上,身体虽不能动,神智却还清楚,心知性命堪忧啊,不由得心急如焚。船行了约一柱香的功夫,又换乘马车,他被塞进一个漆黑车厢颠簸了一阵子,终于停了下来,有人用个大口袋将他装了,提进屋里扔在一个角落便不再理会。他蜷在口袋里动弹不得,默默运功冲穴,却无论如何也解不开,此时此境,方才懊悔以前没有认真学武。

凤鸣早在艳少地吩咐下,将宝藏分了两份,一份已然送去了汉王府,另一份就等她来取。好在那批宝藏地数量足够大,风净漓并没有怀疑,待到把她打分走,天已经亮了。

说完,抬手封了他几处大穴,旁边的男人伸手将他的腰带一提,奔行如飞。

大概是因为夏天的缘故,夜晚很短,白天很长,我觉得莫名困倦,一进马车就昏昏欲睡,待到中午打尖时分,才知道马车行驶的方向是四川峨眉山。

“哦?”女子的语气破有些惊讶,沉吟一下道:“先带他上船,稍后交给老邢审问清楚。”

杜杜鸟一路上愁眉苦脸地不愿回去,和凤鸣一付兴奋雀跃的样子形成两个极端。我不禁暗自奇怪,便问道:“凤鸣,你高兴什么?”

这时,有个男人“咦”了一声,道:“这小子是楚天遥的人。”

“好看啊。”他理直气壮答我。

杜杜鸟刚刚见识过她的手段,吓得真哆嗦,嘴巴也不利索了,说不个所以然。

“什么好看?”这孩子莫非是看中泓玉了。

一个清脆却冷酷的声音冷冷问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峨眉山啊,听说很好看。”

杜杜鸟眼见她驭人之严,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此刻见他们搬了东西回去,但艳少也没有交代是否继续跟踪,不觉很是踌躇。他极好奇想跟过去看看那箱子里究竟是什么宝贝,又惧怕这群人武艺高强,手段狠辣……正在犹豫,忽觉脖颈处一凉,一柄寒森森的剑伸出面颊。

我顿时语塞,艳少忍不住笑起来。

众人依照她的吩咐搬起箱子,顺着来路回去。

我道:“你还好意思笑啊,看你都把他虐待成什么样了?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白衣女子面不改色,敲也不瞧那尸体一眼,若无其事的吩咐属下:“好了,大家把箱子抬到船上去,我们连夜进京。”

我看向凤鸣,柔情泛滥的安慰道:“别担心,我们这一次会在峨眉多住些日子,让你尽情的玩,一次玩个够啊。可怜的孩子。”

那人面如死灰,呆了一下,忽然抽出一支匕首猛地插入腹中,吐血而死。众人纷纷清醒过来,重新恢复之前地冷漠神色。

他只管低头吃饭,也不理我。

女子打断他,冷笑道:“这箱上的图案纹理,你可看仔细了,天下有谁家敢用这样的箱子。哼,今日若是仍由你打开这箱子,我向殿下如何说得清楚?你自己不想活了,也犯不着连累兄弟们。”

艳少似笑非笑看我,握着茶杯把玩。

这时,那人也顾不上断掉地两个手指,连忙讨饶:“属下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那东西,绝对不敢……”

我面上挂不住,敲了敲桌子咳嗽道:“跟你说话呢。”

白衣女子插剑入鞘,目如冷电般扫过众人,冷冷道:“这是献给太子殿下地贺礼,有谁敢动什么歪念头,小心你们地爪子。”顿了顿,又道,“你们既然为殿下办好了这件差事,自然是前途无量,还怕没有荣华富贵可享嘛。”

他自碗里抬起头,眼睛却低垂着,一口气道:“夫人,我不说话是为您好,否则您今晚只怕又要叫个不停了。”

终于,破庙里有了动静,先是两个人抬了一口铁箱走出来,随后接二连三的抬出十几口箱子。每个人脸上都写着一种极度兴奋的表情,目光闪闪发亮。其中一人弯腰去弄那箱上的锁,手还摸着那铜锁,便是一声凄厉的惨叫。

艳少闻言差点被一口茶噎住,大笑不止。

时间在寂静地荒野中流逝,冰轮渐渐西沉,群星瞌睡般收敛了光芒,淡而高远。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稍后明白过来,直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这一瞬间,我无比怀念那个沉默寡言的他。

杜杜鸟藏身在杂草丛中,大气也不敢出,借着月光,伸长了脖子向着破庙里张望,只见庙里的佛像早已破败不堪,佛身上斑斑点点,依照他夜宿破庙的经验来判断,大概是鸟类的粪便,墙壁大小破洞不少,灰尘蛛丝绕梁……却不知里面有什么宝贝?值得这些人劳师动众……

这趟出行是真的了无牵挂,全身心放松的,兼天气太热的原因,故而一路上走走停停玩玩闹闹,直走了十几天,连皇太子都登基了,御驰山庄都选出了新任庄主,我们还没有进入四川境内。

众人应声鱼贯而入,白衣女子却站在不动,过了一会儿,方才绕着破庙缓缓踱步,仔细打量起来。

据说,御驰山庄的新任庄主是燕扶风,我对他印象不错,整个御驰山庄就他还算是条光明磊落的汉子。本来我是很担心林晚词丢失了宝藏,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是艳少自信满满说不会有麻烦,因为林晚词是一个聪明人。

白衣女子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这倒也有几分道理。大家进去瞧瞧,都小心点。”

唉,这是他们两个聪明人之间的事,我搞不懂,也懒得搞懂。我只管躺在宽大舒适的车厢地毯上,吃我的水果其实我蛮想写吃香蕉的,但自从艳照门之后,我就有些战战兢兢了汗

黑衣男子笑道:“最意想不到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况且那时是何等仓促,随便找一处地方藏起来也是有可能的。据说建这庙的人昔年乃是内宫宠臣,当年的香火也是极盛的。后来成祖皇帝……”他没有说下去,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

如此一天下来,晚上便觉得很不舒服,有些想吐,艳少似笑非笑的说不会又是胃痛吧?我心里还没朝那方面想,便被他一路带到医馆诊断,终于确定是怀孕了。他兴奋像个孩子,恨不得把我当国宝圈养起来,一整晚摸着我的肚子,我被他搞得睡不着,就把昔日在船舱里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还说了许多其他肉麻的话,这里就不说出来雷各位了。

“怎么会在这么个地方?这也太随便了。”女子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隔天晚上,我被勒令早早上床躺着,可是等了半天,也不见他有动静,爬起来一看,却见他捧了一本书在灯下翻看。

“整个路线都是按照图示来的,四周的景致也是勉强能对应上。应该错不了。”

我奇道:“什么书看得这么入神?”

他一开口。杜杜鸟立刻听出了端倪,睁眼对他重新打量一番,暗自点头道:原来是个姑娘,我就说嘛世上像南宫俊卿那样的人妖毕竟是极少数地。

他头也不抬,道:“医书。”

白衣少年抬眸看了一会,方才开口道:“确定是这个地方嘛?”

我笑:“医书有什么好看的,我还以为是武学宝典呢?”

杜杜鸟好奇心盛起,紧紧跟住不放。这行人轻功极佳,但因人数众多。目标极大,他才勉力能跟上。不一会儿,一行人来到荒郊的一个破庙跟前站定。

“这是《金匮要略。”

越近城区水域越窄。片刻功夫,那船靠岸,白衣少年静立不动,侧头向身边的人说了什么,几人交谈一会,留下两人守船,其余人下船向着东南方的荒郊走过去。

“讲什么的?”

这条船自城外驶来,快速无比,却只发出一些轻微声响,转瞬之间便已自水面滑出好几丈远,杜杜鸟不敢迟疑,连忙猫腰在沿岸的草丛里跟定船行的飞奔。

“女人妊娠的……”

船头负手而立一个白衣少年,面如满月,目似朗星,端地是丰神俊秀。在他身后另有四名黑衣人。面容冷峻若寒冬腊月,那一双双宛如夜狼般的目光,一望便知杀人无算。

“天……”我抚额长叹。

这艘船甚至不能称之为船,它就像一个巨大的地毯,四周微微跷起竖板,中间简单搭了一个船舱,船上共有十六名水手,左右各八人,均是赤胳裸背,身材矫健,膂力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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