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皇帝第三次召他进宫,与他商议他和广德公主的婚事。广德公主长得漂亮又身世显贵,还没有命运诅咒,按说婚事并不应当令父母发愁才对。可是其人十分挑剔,先后给她物色了七八个男子,她都觉得不满意。实在没办法,皇帝只好又找到自己最初心仪的对象萧子律,继续进行游说。

“爱卿论才学样貌,都是建康第一人,广德总没什么可挑剔的。”皇帝当个皇帝也是比月老还不易,每个人的婚事都得苦口婆心地劝。

萧子律淡淡一笑,推却道:“陛下盛情,臣受宠若惊。非臣不愿,而是臣身有残疾,公主殿下何其完美,怎会看得上臣?”

“这个理由你都说了好几遍了。”皇帝很无奈,“朕不是也说了,只是腿上有点小疾而已,拄个拐杖便看不出来了,称不上残疾。建康城上下,哪个议论过你萧子律残疾?不都是夸赞你走起路来沉稳从容,优雅有凤仪。”

“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急着安排公主的婚事,莫非有什么特殊考量?”萧子律稍加思索,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皇帝一想到此事就头疼,长长叹了口气,道:“什么事都瞒不过爱卿。还不是胡婕妤天天在我枕边吹风,念叨着想把广德嫁到百济去。广德从小娇惯,性子又软弱,不似长生那么坚强,哪里受得了那个苦。”

萧子律在心里冷笑:广德受不了,某人就受得了吗?您老亲疏远近还真是拎得清。他嘴上却没说这些,只是更坚定地告诉皇帝,自己目前不想考虑婚事,更觉得配不上广德公主。

再说胡婕妤急着嫁女儿的事,不光皇帝头疼,广德公主本人也头疼,这会子正在寝宫中跟母亲哭闹呢。泪眼婆娑,梨花带雨,漂亮的新步摇和耳坠随着起伏的肩头晃出一道道炫目的金光银线。

胡婕妤一边皱着眉头拍她的背,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蕙姬啊,你想想,你就这么一个娘、这么一个哥哥,你要为我们考虑考虑。你哥的德行学问,都比老二要好,为什么你父皇现在迟迟不肯册立储君?不就是因为考虑到老二年纪长,孙修华家中势力又大吗?你我命运不济,没有那个出身,只能靠后天弥补。如今百济前来求娶,便是一个天赐良机。你主动请缨,你父皇定能封你个长公主,并且念着这个情分上,升升娘的品级,再封赏封赏亲族,你哥不就有靠山了?”

广德公主刘蕙姬比长生年长一岁,看起来却要更小一些,有一张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她穿了一件华美的金丝织锦外衫,极细的金丝交错其间,光照在柔滑细腻的锦缎上,反射出绮丽辉光,仿若层层水波流动,煞是好看。葱段儿似的玉指、羊脂般的皓婉,白瓷般的肌肤,令她看起来特别像盛夏里绽放的昙花,珍贵娇弱,经不起一点点风吹雨打,须得人拢在手心,小心呵护。

如今她身子乱抖,真是让人看着心头直跳,生怕一不小心就抖落一地花瓣,把自己哭碎了。她倒是浑然不觉,哭得卖力,悲痛欲绝道:“娘,我也是你亲生的,一样是身上掉下来的肉,你怎么就忍心牺牲我,换得你们的幸福。”

“哎呀,你这丫头,娘都说了多少遍了,这不叫牺牲。就算你当真去百济了,那百济王子敢亏待你?再说现在你父皇是忙于北伐,没有精力,将来北伐成功了,还不是要把百济也收回来的。再再不济,你忍个两年,等你哥登基了,也自然会接你回来。你是我亲女儿,我总不会害你。”胡婕妤为自己辩解道。

“不是害我,莫非还是对我好不成?我听人说百济冬日严寒湿冷,盛夏酷暑难耐,连驱蚊的香帐都没有,一年四季还只吃腌菜。我从小身子骨就弱,去了可怎么活……”广德公主说着说着,捂着嘴,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两行热泪如山洪暴发。

到底是亲骨肉,见她哭成这样,胡婕妤也不忍心再说,只好先安抚着,从长计议。于是伸臂将她搂在怀里,一边给她顺气,一边道:“唉,不是娘逼你。你说人家安阳嫁不出去,也就罢了,情况大家都懂的。你也拖着,知道的是你挑三拣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也和安阳一样呢。”

广德公主嘟着嘴,非常委屈,娇声道:“也不是女儿挑,实在是他们一个个的都不行嘛。不是眼睛太小,就是个子太矮,还有说话声音像驴叫的。女儿可是要跟人家过一辈子的,不挑个顺眼的可怎么行?”

胡婕妤无可奈何:“那建康城这么大,你可看哪个顺眼了?”

广德嘴嘟得更高了,能挂二两腊肉,道:“唔,我觉得只有萧家三公子不错,可惜他还是个瘸子。”

“呸,别这么说人家。”胡婕妤佯装生气,稍微用力地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责怪道,“没教养。”

“本来就是嘛。”广德小声嘀咕。

胡婕妤又好奇:“那他若不是瘸子呢?”

“不是的话,女儿肯定乐意呀,早就嫁了。”广德头枕在胡婕妤腿上,遗憾道,“实在太可惜了。”

胡婕妤便将皇帝一直想给二人说亲的事儿告诉了她,顺便也说了萧子律前两次都没同意,强调这人也是不识相,皇帝都亲自拉下脸面来说第三次了,看样子他好像还是不愿意。

虽说广德确实嫌弃萧子律腿上有残疾吧,一听说是他先开口拒绝的,倒不乐意了。听说萧子律这会儿正在宫里,她便找了个借口从胡婕妤那儿告退,跑到宫门口去守株待兔。一见到他,便气冲冲地上前质问他为何不愿意娶自己。

萧子律高挑修长,比身量娇小的广德足足高出一头半,往日看个子比广德高不少的长生都是俯瞰的,在她面前却不摆架子,姿态优雅,谦恭地行了个礼,从容不迫道:“臣自知配不上公主,不想劳公主烦心。错都在臣,所有非议,臣一个人来扛就好。”

广德见他态度诚恳,也就信了,心里得意地想这还差不多,嘴上却得理不饶人,又教训了他一顿。

萧子律老老实实地听着,点头称是,并不还口。

广德说够了,方大度地一摆手,比画道:“行了,你走吧。”

“臣告退。”萧子律行了个礼,刚要走,广德突然想起什么,又叫住了他,问:“都说你是建康第一聪明人,那本宫问问你,本宫……咳,找谁成亲比较合适啊?”

萧子律看她故意把腰板挺得笔直,昂着头,努力做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淡淡道:“赵怀璧将军腿脚很好,为人实在,仗义热忱,值得托付。”

而被他两次评价“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的香饽饽赵怀璧,自从三月三回来以后,就一直拉着张脸,仿佛别人欠他的钱,打从那天起就一直没还,他也不再提长生。只是经常问宋安知,有没有人来府上找他,或者给他传什么口信。

宋安知说了没有。过一个时辰,他练完武,又要来问一遍。三番五次之后,宋安知终于受不了了,试探着问他:“将军是不是在等王府的信儿啊?”

赵怀璧一听王府两个字,脸立刻拉得更长,不悦道:“本帅跟王府有何关系,让你说得好像我欲与王府结党似的。本帅是那样的人吗?”说完好像更气了,干脆一拂袖,准备离去。

宋安知笑道:“可是……属下都没有说是哪个王府啊,将军何必这么激动呢?”

“……哪个王府也不行!”这人怎么回了建康以后就特别不会说话啊,赵怀璧简直气得想跺脚,回去关起门来不让人看见,跺了一顿后,又出来,一边在院中打水磨刀,一边盯着大门看。

宋安知也不拿他打趣了,关键时刻,充分发挥自己内奸的作用,主动帮他挑了桶水,问道:“将军可是上巳与郡主同游时,出了什么岔子?”

赵怀璧抄过水桶,一股脑倒下去,哼了声:“本帅怎会同姑娘家一般见识。”

宋安知一听这话,便知准没错了,又在一旁打下手,旁敲侧击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因为长生回来以后,也只说似乎是惹得赵怀璧不高兴了,至于原因,自己也是一头雾水。

赵怀璧沉吟片刻,不好意思把因为吃了萧子律的醋这种事开诚布公地讲出来,思前想后,还是摆摆手,一屁股坐下来,叹道:“罢了罢了,谁让咱们是后来的呢。”而后又很气,“只是我想不通,为什么她没事儿要来招惹我?”说着,认真盯着宋安知看,似乎想从他那儿寻求一个答案。

宋安知赶忙猛摇头,假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入夜后,他又悄悄跑到王府,将赵怀璧的话原封不动地转述给了长生。

长生把刘义符叫来,二人一商议,这才弄明白,赵怀璧是小心眼儿闹脾气了。

长生万分无语,觉得他吃萧子律的醋简直吃得莫名其妙,自己就是跟谁有前科,也不能跟他萧子律有啊。说她跟萧子律有一腿,还不如说她跟义符哥哥有一腿令人信服。

刘义符却提醒她,不管怎么说,她跟萧子律确实走得近,若是不明真相的人看见了,怀疑二人感情好也是顺理成章的,说完还特地问她一遍:“所以你们感情真的不好吗?”

长生想也没想便确定道:“那是当然了,断腿之仇不共戴天。”

刘义符心中不以为然,但见长生如此坚信,自知也非寥寥数语能解释清楚,便只说了句玄之又玄的:“醉翁之意,未必在酒。”

长生没明白,痛定思痛地想,以后还是离萧子律远点好了。这家伙在破坏她婚姻大事的道路上不遗余力,就算不说话,喘口气都得掀起一阵风暴。至于赵怀璧那边,恐怕还得花心思从头再来。

再说广德,回去以后,当真特地找人打听了一下赵怀璧将军是何许人也,并起了个大早,偷偷趁他上朝时,躲在一只石狮子后面瞧了一眼。

那天春光明媚,鸟语花香,一只偶然经过的蝴蝶落在等待觐见的赵怀璧的肩头,他没有留意。蝴蝶停驻许久,抖抖翅膀,赵怀璧才发现,一回眸,高兴地笑了,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而后他伸手捏着蝴蝶的翅膀将其摘了下来,确认没有受伤后才放走。

广德全程看在眼里,偏着头琢磨了一会儿,对这位将军的印象好像还不错,但也只是还不错而已,并没有到可以谈婚论嫁的那一步。

她思忖一番,觉得想要全面了解赵怀璧,在宫里守着人家上朝下朝的空当,时间实在太少了,而且上赶着似的,万一被发现了,也显得自己很没面子。最好还是找个机会,去宫外转转,“顺便”瞧上一瞧。

于是她回到寝宫,找了两个小宫女,张罗起出宫事宜。两个宫女得知她要出宫,吓了一跳,嘟囔着胡婕妤有令,不让她出去乱跑,怕她在宫外遇到危险。

广德却不当回事:“有什么危险的,安阳不是也每天在外面玩得快活吗,本宫在宫里都闷死了,出去一趟怎么了?”说着便推搡她们抓紧准备,只道是:“哎呀,你们听话就是了,出了什么事,本公主担着。”

不知道从哪儿听的,说是最近外面流行着男装。她也心血来潮,让宫女们去三皇子那儿讨了件素净的月白大袖衫穿,美其名曰掩饰身份,以免打草惊蛇。

而后择个吉日,只带了两个同样乔装成男子的婢女,兴致高昂地出了宫。宽袍大袖的男式外衫,愈发显得她身材玲珑,看上去好像刚刚十二三岁,眉眼初成、白净细腻、雌雄莫辨的美貌少年。

在深深宫墙里憋了许久的广德刚一出宫,就有点兴奋,一时把去看赵怀璧带兵操练的原计划抛在了脑后,决定先去街市玩一圈。

建康城的市集,历经百年王朝动荡,风雨飘摇,依然热闹,一片喧哗景象。商铺里的金银玉石琳琅满目,胭脂水粉异香扑鼻,她且行且观,只觉一切都新鲜不已。

就在她挨个儿铺子逛去之际,长生已经抢先一步,在校场等候了。

虽然她一直没让人通传,只在旁边默默观看操练,其实赵怀璧早早就发现她了,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

他告诉自己尽管照常操练,不要把她当回事,视线却不听话地时常往她身上瞄,对她来的目的做了一万种猜测。由于心不在焉,本应挨排士卒检查过去,他却将同一排检查了三遍,表情还特别严肃。吓得整排人都以为自己犯了什么错,大气不敢出。

直到他第四遍走来,队首的那名士卒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将军,您都看四遍了,属下们这阵法,究竟是哪里有问题?”

赵怀璧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意识到只要她在,自己就无法集中注意力,只得懊恼地叫宋安知去问问她来干什么。

宋安知小步快跑到长生身边,又小步快跑回去告诉他:“安阳郡主说是来慰问的,给将军带了礼物,还有话要对您说。”

有话要说?赵怀璧有点好奇,但又不想表现得很在意,淡漠地应了声:“知道了。”又拖着,让长生晒了好一会儿太阳才过去。

他故意不与她对视,做出一副百忙之中只能抽出两句话的时间给她,不能更多了的架势,拍着铠甲上的扬尘,问道:“郡主想说什么,快说吧,礼就不必送了。”

长生从袖中抽出一方新绣的帕子,托在手上,递给他,道:“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只是上次渔猎,将军说起小时候养的鱼鹰,模样甚是怀念。长生回去后久久不能忘怀,便绣了一对在帕上,还望将军笑纳。”

原来当时自己言语间的细枝末节她都没有错过,是否说明她心里有他呢?赵怀璧心头一跳,有点激动,但还是板着脸,“哦”了一声,没有接。

长生又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也递了过去,道:“这个荷包里装的,是将军上巳时送我的山茶。回去后,长生亲手制成了干花,放在荷包里,味道还不错。总共就做了两个、将军一个,长生一个,可好?”

赵怀璧的心脏又扑通扑通跳了几跳,节奏比刚才更快了。他低头看着她左右手托着的两样物事,都能看出用了心,但都不能解答他的困惑,令他十分纠结。

长生看出来他有所动摇,趁热打铁,叹了口气,道:“先前阿槿绣了好几块一模一样的帕子,关系亲近的人都送了,萧三郎和我都有。但是长生比较笨拙,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只能绣一张,送给一个人,世间再无第二份同样的心思了。”

“仅此一块、一人、一份心思”这些话语,语气虽轻缓,却犹如重锤,重重地打在赵怀璧心上。顷刻间,所有顾虑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被这重锤挤压出来的幸福感,迅速将他整个胸腔填满。

那一瞬间,他看着她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地窥探他神情的样子,觉得从未见过如此可爱的人儿,一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的冲动油然而生。不过他握了握拳,还是克制住了,换了一种表达热情的方式——将操练事务一股脑丢给宋安知,带她去吃好吃的。

他将她手上的东西都接过来揣好,红着脸道:“那个,既然郡主都亲自跑这一趟了,要不,臣请郡主去吃荠菜馄饨吧。”

“好啊。”目标达成,长生很高兴。

“郡主稍等,臣去换身衣裳就来。”赵怀璧说着,大步往回走,将身上的铠甲卸了下来。由于激动,解佩刀时,不小心掉到地上,砸了自己的脚趾。为了不在长生面前丢脸,强忍着没叫出声。

长生在一旁看着,忍俊不禁地掩嘴偷乐,觉得虽然他快三十了,长得也高大威猛的,心性却像小孩子似的,也很可爱,并为自己的计划成功沾沾自喜。

另一边,繁华的街市上,小贩背着背篓,沿街叫卖:“枇杷,新鲜的枇杷。”

刚好感到口渴的广德对于已被长生抢占先机浑然不知,听见叫卖声,抬脚眺望,只见那枇杷上还沾着露水,看上去新鲜可口,煞是诱惑,打算买几个来吃。于是她叫住小贩,悠然自得地挑起枇杷来。

此时此刻,在家害相思病害了两个月的杨五郎也正好出来透气。

却说不久前,他第三次写信向谢家子抒发情愫,说了就算做不了恋人也想做朋友、唯愿时常相见一类的话,结果收到一封谢二郎父亲康乐侯的亲笔回信。

原来谢二郎先写了一封,而后自觉写得不好,又找老爹代笔。康乐侯谢灵运何许人也,自是辞藻清隽、文采斐然。他挥笔作诗,酣畅淋漓写就一首五言,格式精简,意思也很明了:我儿子不想跟你做朋友,我们全家都不想跟你做朋友。

据说还朗朗上口,迅速在临川传开,变成了孩童口中吟唱的歌谣。这下可好,杨五郎追谢家子未果,还被整个谢氏拉黑了的事儿在两地家喻户晓。

杨五郎得知,怄得差点没吐血,在家又闷了好几天,差点投绳自缢。家中长辈看不下去,非逼他出来走走,换换心情,赶紧“改邪归正”,娶个合适的姑娘。

而今,他正巧来到市集,正巧看到女扮男装的广德那粉雕玉琢的侧脸。好看不是问题,要命的是,一袭白衣胜雪,身姿单薄,越看越像谢麟。杨五郎只觉那人生涩地跟小贩砍价这等俗事,也能让自己看痴了去,一时恍惚,竟跌跌撞撞地扑将过去,捉住广德的手便深情呼唤:“谢郎。”

广德吓了一跳,忙叫他放开,一旁的仆役也上前拉扯。谁料杨五郎已被心中痴念折磨得几近疯魔,旁人说什么都听不进去,认定眼前人就是他朝思暮想的情郎,不肯放开,甚至激动之下跌坐在地,抱着广德的腿号啕大哭,控诉“他”没有良心。

轰动之举引来众多围观者,很快便将街道堵塞得水泄不通。

广德气急败坏地想去踹他,但是这么多人看着,好面子的她又不好意思,连自己的公主身份也羞于启齿,只好拼命上手掰扯。

她终归是女子,身边带的也是婢女,力气怎有魔怔的杨五郎大,根本撕扯不过。眼看裤子都快被杨五郎拉下去了,广德也好想坐在地上跟他对着哭。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声“何人在此聚众闹事,王府车舆通行,还不速速让开”的厉喝。广德忙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清是长沙王府的马车,欣喜万分。

因着自己被杨五郎抓着,脱不开身,便命身边的婢女去看看马车上是何人,带个话叫对方过来帮忙。她还不忘小声叮嘱,千万别暴露自己的身份,丢不起这个人。

婢女领命,匆匆前去,询问后得知车里是安阳郡主和郡主的客人。婢女考虑到公主的面子问题,悄声对车夫说,想叫安阳郡主出来说话。

车内的长生听说来人是广德公主身边的侍婢,好奇地挑帘探出身来,问究竟发生了何事。

婢女凑上前,低语道:“启禀郡主,奴婢与公主乔装出游,遇着个怪异公子,拖着殿下不放,非叫她谢二郎,还要她还情债什么的。”

长生听罢,只觉此事实在离奇,缩回马车里,忍笑忍到面部表情扭曲的地步,对车里的客人道:“前面是一个朋友,遇到点误会,我去帮帮忙,烦请将军在此稍候。”

这位客人嘛,当然是要带她去吃馄饨的赵怀璧——广德公主倒霉的“始作俑者”。

听说长生要过去,赵怀璧也跟着探头看了一眼,皱着眉头道:“那拖拽郡主朋友的男子似乎精神不太正常,要不郡主在这儿等着,臣代劳吧。”说着便不顾长生阻拦,自己下车去了。

杨五郎还在那儿不依不饶,广德心中一片悲凉。正在悲凉之际,忽见一英武男子拨开人群,来到她的面前,线条硬朗的俊脸上,一双冷眼睨着杨五郎,揪住他的衣襟,拎小鸡似的就给拎起来了,厉声教育道:“人家都说你认错人了,不愿意跟你走了,你还在此纠缠。堂堂七尺男儿,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哭哭啼啼、磨磨叽叽,比妇人家还不如。我大宋男儿的脸都让你丢光了,还不快回家照照镜子,考虑重投一胎!”

言罢,他朝人群外走两步,一松手,“咣当”一声把他丢在了地上。

杨五郎早上服散服多了,又没怎么好好吃东西,一直精神恍惚着,这会儿揉着摔疼的屁股,抬头看着居高临下的赵怀璧,只觉遇到了面目狰狞的无常鬼使,吓得脸色青白,却还颤抖地指着他,嘴硬道:“你……你就算抓我进地府,以油烹、以火烧、以百蚁噬心、万刃凌迟,也无法令杨某人对谢二郎的倾慕之情消磨半分!”

好一份感天动地的真爱,围观群众一片哗然。长生在马车上看着,也不忍直视地抽动嘴角,揉了揉太阳穴。

终于,收到消息的杨府派仆役赶来,将死命挣扎的杨五郎架走了。

被解救的广德视线自始至终仰望着赵怀璧,一时竟看呆了。只觉天神下凡,他披着一身金光,就是专门来解救自己的。一颗雨后春笋般迅速萌发并茁壮成长的春心越跳越快,激烈的声响震得她自己耳朵发麻。

于是她在这一刻,认定了赵怀璧就是自己要嫁的夫君、今生的命定之人。自己在红尘中辗转,一定就是为了遇着他,与他共渡情关。处于浪漫幻想中的少女顾不上,也压根儿没有心思去考虑,她的真命天子到底为何会在长沙王府的马车上。

而对眼前“男子”的心意毫不知情的赵怀璧完成任务后,便朝他随意一拱手,大步离去,回到马车上,带长生去吃馄饨了。

临走前,长生还特地叮嘱婢女转告广德,别在外面乱跑了,赶紧回宫去,万一再遇见杨六郎杨七郎之流可没人救她。

婢女觉得这种话自家那位只凭自己性子行事的主子是不会听的,但还是尽职尽责,原原本本地转述了。

没想到广德竟然握着她的手,激动道:“对,咱们回去!”

眼看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婢女很是费解:“校场不去了?”

广德痴痴回味着刚才赵怀璧的英勇身姿,陶醉其中,道:“不用去了。”

那您这一趟到底是来干吗的啊……婢女皱着眉头,不是很懂。

这边厢,对回宫路上的广德内心之波澜动荡亦浑然不知的长生,正与赵怀璧一同等馄饨。

他熟识的这家小馆子不大,只容得下三张小方桌,来的大多是熟客。赵怀璧告诉长生,店家从他的家乡来,做的是他家乡的味道,因此他才特别流连。

二人坐好,刚聊两句,店家便端上来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白净饱满的胖馄饨,青翠鲜嫩的葱花,几片挺括的菜叶,几只晒干的虾米,汤面上泛着星星点点的油花,看起来很诱人。

但是只上了一碗。店家说,另一份还要现包。

长生大度地让给赵怀璧,赵怀璧又让给她。两人让来让去,赵怀璧突然笑了:“好男不跟女斗,臣就不跟郡主争了。”说着主动拿起勺子,舀起一个馄饨,送到唇边小心吹凉,刚想自己吃,转念灵机一动,又递到了长生面前。

长生对这个举动稍显错愕,略为害羞地抿唇一笑,才撩了一下鬓角,凑上前去,就着他的手,张嘴把馄饨吃了。

其实她并不喜欢吃馄饨这种清汤寡水的食物,更不喜欢荠菜的味道,但还是在他带着几分紧张和期待的目光中细嚼慢咽,仔细品味一番,夸赞道:“好吃。”

“好吃就好。”赵怀璧松了口气,满意地笑了。

老板好像故意似的,这时才把另一碗端上来。为有来有往,长生也舀起一个喂给他。二人你喂我一个,我喂你一个,一碗馄饨吃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汤全部冷掉才算完。

赵怀璧吃得满足感爆棚,小小的馄饨铺,小小的建康城,小小的天地间,仿佛都要装不下他了。

长生身上也热乎乎的,面色潮红,额上渗出点点香汗。赵怀璧掏出她送给自己的帕子,帮她擦了擦,又小心地叠回去。

吃完馄饨,二人都觉得很饱。赵怀璧提议干脆不坐马车了,散步回去。

长生觉得可行,便叫车夫先行驾车离去,只留了一个婢女远远地跟着,与赵怀璧一块儿慢慢往回走。

暮色下的建康城古朴而恢弘,白墙黑瓦的房屋座座,宽阔的河道在屋宇间穿行,乌篷船在河面划过,花草古木错落,炊烟袅袅升起,夕阳将这一切勾勒上精致的金边。置身其间,宛如走入一幅画卷。

赵怀璧走着走着,又从路边的梨树上折了一根尚未凋谢的花枝递给她。

长生接过来,忍不住笑,问他:“怎么又是花?”

赵怀璧挠挠头,想了想,老实道:“不知道,见着郡主,就想送花,想把全天下的花都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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