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笑笑,落笔不停,不予置评。
萧槿见状,知趣地不再聊这个话题。尽管心中对于她对赵怀璧究竟抱有一种怎样的感情万分好奇,也把疑惑尽数和着茶汤化在了心里。
夏日的闺房中,轻纱曼舞,驱蚊的香草在雕花银熏炉中燃着,烟雾萦绕,弥漫出一股令人心旷神怡的清香。两个少女埋头忙碌,一个画画,一个理线,半晌谁也没有言语。
还是萧槿率先打破了宁静,揉着酸痛的肩膀,向长生提议出去走走。往日都是长生先坐不住的,这会儿却说不想动。
萧槿又生拉硬拽,才强行将她带到莲花池边散步观花,还要自己站在靠近池塘的一边,生怕她突然想不开跳进去似的。
长生见她那副言辞慎重、举止小心的样子,感到很无奈,不愿被当作第二个广德,便打起精神,提议道:“要不我们去摘桃子吧?”
“好啊好啊。”萧槿忙点头,火速吩咐仆役下去准备,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不到一炷香时间,二人便已收拾好,准备出发了。长生说自家有两个果园,水土不一样,一个种出来的桃子硬脆爽口,一个种出来的软甜多汁,问萧槿想吃哪一种。
“软的吧,我喜欢汁水多的蜜桃。”萧槿道。
“那咱们先去摘软的,再去摘脆的。我给伯母和义符也带点,他们喜欢把脆桃腌渍了吃。”
只要她有兴致,别说摘桃子了,就是她去蟠桃会萧槿也必定奉陪。二人一边商议,一边走出了门。刚准备上马车,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呼了一句:“这边点,再往这边点。哎呀不对,你听不见我说的是这边吗!”嗓门之嘹亮,十道墙都能穿透,更别说梯子上那工匠的耳朵了。
萧槿仿佛也被这声线击中了命门,霎时双瞳放大,脸色也煞白,死死握着袖口,恨不能往车轱辘上一头撞死,嗫嚅道:“……我,我忘了告诉你,广德新建的公主府,就在我家隔壁。”
长生应声看去,只见萧府隔壁原属于司马氏某位王爷的一处宅邸,空置近三载,终于迎来了新主人。老宅正在翻修,焕发出勃勃生机。广德公主便是来挂新匾以宣示主权的。匾上蒙着红布,等到整个宅邸修葺完毕才会摘下来,估计那时,周围又会挂上喜庆的大红绸了。
看她叽叽喳喳,上蹿下跳地指挥着仆役的样子,长生面色无波,语气平淡地感慨了一句:“还挺有精神。”
萧槿不知该做何评价。
这时,广德也听见了她们的动静,朝二人所在的地方看过来。与长生目光相撞,只那么一瞬,就迅速弹开了,仿佛再加停留就会被烧焦似的。
她没打招呼,长生也没说话。萧槿只想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扯着长生的衣角,说好想好想吃桃子,催她上车。
马车徐徐路过公主府门前的时候,隔着木板,萧槿都能感到深入骨髓的尴尬。
大门内,因为“刚刚新修了府邸特别有经验”而被叫来帮忙监工的赵怀璧刚好走出来,针对原有的一处水榭到底拆还是不拆询问广德的意见,见广德神色有异,不解地问怎么回事,是不是工匠们手艺不行,干的活儿让她不满意。
广德摇摇头,瞥了一眼远去的马车,三思之后,还是抿唇道:“刚才遇到安阳了。”说完,偷偷瞄着赵怀璧的反应。
只见他脚步稍稍停顿了一下,便大步不停地跨过了门槛,“哦”了一声,再无多言。
广德暗自松了口气,却没看到背向自己的那个男子目光中稍纵即逝的落寞。
长生是没太多感想的,一门心思沉浸在摘桃子的伟大事业中,还拍死了好几条毛毛虫。知道的是自家郡主想吃桃子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果园里新来了一个专门灭害的高人。
萧槿不敢爬树,手脚也没有长生利落,只负责在下面接应。长生忙碌一天,出了许多汗,竟然觉得还挺过瘾。于是接连数日,每天都来。
很快,建康城里凡是与长沙王府交好的人家都收到了安阳郡主亲手采摘的鲜桃。连远在临川的谢灵运也收到了一份,还高兴地写了首诗回赠她。与这首诗一起来的,还有给萧槿的聘礼。
眼看婚期将近,萧槿最担心的却不是以后嫁去临川,与父母分离,能不能习惯在婆家的生活,而是自己走了之后,长生和萧子律的感情大事谁来操心。
这么多年来,她的夙愿就是让长生嫁给萧子律,做自己的嫂嫂。她觉得二人十分登对,犹如毛笔配笔架、生宣配镇纸、砚台配墨锭,萧子律的手杖配他的衣着服饰。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二人迟迟意识不到这一点呢?非要在一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上浪费青春,让她在旁边着急上火。
好在萧子律最近表现还不错,干了件像样的事儿。
按照建康习俗,青年男女大婚当日,双方的兄弟姐妹都要到场,新郎还需一名德才兼备的同侪做为傧相,可是赵怀璧身边没有合适的人选。
广德想来想去,提议找萧子律,觉得他再适合不过。首先,萧子律在同侪之中最有名望,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其次,赵怀璧救过他,他还算是二人的月老,与二人都颇有缘分。而且,他和长生之间的关系不合众所周知,肯定不怕立场尴尬。
尽管赵怀璧对最后一点表示怀疑,奈何一时确实找不到更为中意的,还是拉下脸面登门去请了。
果然遭到拒绝。
萧子律非但不去,态度还很微妙。
赵怀璧不明白自己是哪里招惹了他。
萧子律似乎看出他心存疑惑,眉梢一挑,笑眯眯地问:“赵兄真不知是自己负了郡主在先?如今大婚还办得这么张灯结彩,恐怕不好吧?不是小弟不愿给兄台面子,实在是因为舍妹和郡主的关系,不便前往。”
赵怀璧闻言黑着个脸,愤懑道:“萧中散这就有所不知了,并非赵某有负郡主,实在是郡主她……她……”
“她”了半天,也没把她故意试探自己这种话说出口,只道是:“她主动提出的。”
萧子律刚下朝回来,衣服还没换,抖抖袖子,露出藏在袖下的紫檀木马头手杖。每当他这么做的时候,都会令人感到一股盛气凌人、威严耸立的压迫之感。
他的脸上仍是挂着笑意的,道:“萧某早就同将军说过,郡主心特别大,脑子也有问题。但是她不会哭,并不代表不会痛。将军以为,她真的对你无情,只是有心为之吗?”
“此话怎讲?”赵怀璧在他的气势压迫下感到不安,不由自主皱起了剑眉。
萧子律便有条不紊地说:“赵将军恐怕也听说过关于郡主命硬克夫嫁不出去的传闻,也知道因为这一传言,大家唯恐避之不及。恐怕不知道的是,并非所有人都不愿迎娶。上元之时,郡主曾问杨五郎有无此意。杨五郎原是有的,只是郡主自己没相中人家。包括后来将军回来,其实郡主可以选择的始终不止将军一人。倘若当真只想找个人嫁了,大不了找个没有功名的,比如将军身边那位宋夫长之流,我想她也不介意。但是她没有,她把所有良苦用心都用在了将军身上。说她毫无感情,只是为了成亲而成亲而已,将军自己信吗?”
言已至此,他愀然作色,换了副口吻,继续道:“我与长生相识十五载,知道她是不会虚与委蛇、惺惺作态之人。若是不喜欢的对象,莫要说日夜相伴、同桌而食,就是多说几句话,她都是不愿勉强自己的。”
“是么……”赵怀璧嘴上硬说着不信,可是手上的茶盏中,一圈接着一圈的涟漪已经出卖了他内心的动荡。
萧子律趁机补了最后一刀:“舍妹还对萧某讲过一件事。说郡主前些日子与她一起画绣样的时候,已经在聊姐妹二人将来想生儿子还是女儿的话题了。郡主说,若是将军北伐功成之后得子,便取名叫赵平;若是北伐之前所得,则叫赵望北。取名技术堪忧,令人着实为她的后嗣捏把冷汗。可将军觉得,其中的心意,也是假的吗?”
赵怀璧从来不知长生还想过这种事情,不由得虎躯一震,眼眶也跟着泛红。为了不让萧子律看到自己差一点溢出来的眼泪,他赶忙放下茶盏,借口不想再讨论与长生有关的事而告辞。起身的时候,他还煞有其事地说:“总之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不提也罢。”
没想到萧子律也在他身后说:“的确。她能因为广德服个毒就不要你了,说明没那么喜欢你。你能因为她对你使过心机就放弃她,说明也没那么喜欢她。彼此都没到生死不离的地步,回忆过去又何必演出深情?”语气淡漠,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赵怀璧脾气也上来了,冷声道了句:“萧中散既知如此,还提它作甚?”便拂袖大步而去。
得知赵怀璧来找自己兄长的萧槿早在门口偷听半天了,待他走后,她激动地跑进来,用崇拜的语气对萧子律道:“三哥,你说得真好。”
萧子律却重整神态,好像刚才自己没在这屋里似的,一脸迷茫地反问她:“好什么?”
“就是刚才那番斥责赵将军的话呀,听着真解气。”
“哦,我就是陪百济使团陪得无聊,几天没跟人抬杠了,没管住嘴而已。事不关己,胡说八道得可痛快了,你千万别当真。”萧子律说着,起身抻抻胳膊腿,抬手在她的肩膀上拍拍,打着哈欠说要回去睡个午觉。
某个环节萧槿没有弄明白,拉住他,疑惑地问:“等一下,你不是因为要拆散长生和赵将军,才故意把赵将军引荐给广德的吗?”
这回换萧子律惊讶了,无奈地边摇头边揉了揉她的头顶,笑道:“怎么可能,我与长生有那么深仇大恨?”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那双笑眯眯的眼睛,萧槿觉得他没说实话。
赵怀璧后来寻了半天,找了沈瑸做傧相。这个结果自然是长生喜闻乐见的,她还跟萧槿打赌,自己要是突然出现的话,沈瑸会不会大庭广众之下尿裤子。
当然,真到了那天,她称病在家,并没有去。
公主大婚,尽管皇帝厉行节俭,不支持大操大办、铺张浪费,建康城上上下下还是热闹了一天。喜庆的锣鼓声从皇宫一直传到城门口,家家户户笑逐颜开,走上街头凑热闹,找个由头吃点好的,顺便称赞将军和公主多么郎才女貌。
鲜有人知的是,前一天晚上,赵怀璧披着礼袍,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彻夜难眠。
等他后知后觉地想清楚自己是喜欢长生的,喜欢她阳光下比三月春风还要明媚的笑容。喜欢她捉鱼的时候奋不顾身的模样。喜欢她不高兴时不自觉撇嘴的小动作。喜欢她标志性的三次深呼吸之后就要搞事情……无论长生如何设计,这些细节都做不了假,而恰恰正是这部分的她最令他着迷的时候,如萧子律所说,已经晚了。
明天,他就要成为别人的夫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个心里还能装着她的最后一个晚上,极尽温柔地将有关她的每一份回忆抽出,小心触摸,最后感受一遍心跳的温度,然后全部遗忘。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产生了一种就这样冲出大门、去带她走的冲动。但是站起来之后,听宋安知叫了一声“将军”,又不得不退回去坐下了。他只得目光定定地看着长生曾经送给自己的手帕和香囊,紧握到早上,出门去接亲前,交到宋安知手里,哑声道了句:“丢了吧。”
而后他摇身一变,尽职尽责地在这一天中扮演好新郎官的角色。他的表情很开心,广德很开心,皇帝也很高兴,婚礼顺利地结束了。
长生则在府上安慰不开心的刘义符。
昨天夜里,张氏又发起了高烧,嚷着胃痛。绝不是什么好兆头,刘义符这样想着,刚踏实半个多月的心又悬了起来,也是整宿没睡着觉,服侍母亲入睡后,就在院子里发呆。
长生早上来看他,给他带了点吃的,他也没胃口。
见他彻夜散着发,发梢都沾上了晨露,长生也学着他当初给自己梳头的样子,帮他梳理头发,觉得他的身子已经清瘦得风一吹就要飘走了,情不自禁抬手抱了抱他,叹道:“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就好了。”
然而两个人心里都明白,有些事情,人力所不能及,再想努力也无济于事。
刘义符勉强扯出一丝笑意,拍拍她的手背,道:“事到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你下月去祈福的时候,若能帮我在佛前祷告两声,也是好的。”
长生默默记下,到了月初又陪母亲去瓦官寺祈福的时候,当真破例上香,正儿八经地许愿希望张氏好转。
在大雄宝殿里当值点灯的还是上次的僧侣,见到她笑容和善地打招呼:“小施主,又见面了。施主此番心境,可与年初大不相同。”
长生诧异地问他:“有何不同?”
僧侣一边给长明灯添灯油,一边道:“在佛前见人见多了,谁有心事,有什么心事,贫僧一眼就能看出来。小施主年初时还宽心得很,大半年来,恐怕遇到不少烦扰之事吧。”
长生在蒲团上沉思着,觉得“遇到不少”这四个字不大妥当,确切地说,应该是诸事不顺。
僧侣见她撇着嘴不说话,取了一个开了光的护身符给她,道:“你我有缘,贫僧便将这护身符送给施主,愿它保佑施主平安。”
长生不忍浪费他的一片善心,尴尬地承认自己并不信这些,这次来上香只是受人之托。
僧侣听完,丝毫没有感到惊讶,只笑着问她为何不信。
长生道:“小时候,我跟人打赌,说世界上没有鬼神。他说有,还嗔我不敬,说我会遭报应。于是我就说,那我就是不信了,如果神仙菩萨真的存在,如要惩罚我,当天晚上就惩罚好了。结果一觉睡到大天亮,什么事也没有。于是我就觉得,自己是对的。”
僧侣会心一笑,道:“也许报应在后也说不定。”
长生摇摇头,道:“后来我也一直健康活泼地长大了。而且我觉得当神仙是件挺严肃的事情,他们应该不会有那个心思如此捉弄我才对。”
“哈哈哈哈,那施主可听过一个词,叫做造化弄人。”僧侣觉得同她聊天很有趣,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长生想了想,道:“我相信凡事都有因果,但这因果并非什么早就安排好了的事情。就像别人都说我的命注定如何如何,我虽然确实有点倒霉,却至今仍是不信的。”
“像施主这么乐观积极地面对人生的态度,也是难得。”僧侣点头,并不强行灌输自己的想法,而是对她说,“但是施主的不信并不能令心灵获得安宁,这护身符里的熏香却能,施主还是收下吧。”
他都这么说了,再拒绝未免显得失礼,长生便谢过,揣在了身上。
原以为她会一如既往直接去禅房等豆腐吃的小姐妹,见她也去上了香,还最后一个回来,纷纷表示惊讶。不乏有人猜测她是对终身大事真的上火了。毕竟,百济使团千里迢迢而来,等着要人呢。
却说自打正月之后,才过了半年,小姐妹中有三个已经梳起了妇人发髻,听说其中一个甚至有孕在身。现在的话题已然从对未来婚姻生活的猜测转变为了育儿准备,长生觉得与她们之间的差距更明显了。
萧槿没有来,其他人聊天她也插不上话,随便吃了两口斋饭之后,便早早与众人辞别,到寺中转悠,去看看那些魏国僧侣还在不在。
谁知没遇着魏国僧侣,倒是遇到了百济使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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