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会客厅,黎重看到傅闻璟背手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头景色,姿态沉着,不像被三五壮汉绑架过来的,倒想是来朋友家做客。
“我还以为请不来你了,”黎重被老管家搀扶着,坐到椅子上,不改往日居高临下的态度,“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斗垮了恒隆,你又能得到什么?”
傅闻璟闻声转过来,还和往常那样向他点了下头,“黎总,”他微微一笑,“我以为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才对。您也不过五十出头,十几年前的事,不该这么健忘。”
黎重面无表情,“是因为你父亲。”
傅闻璟点头,就算承认了,“不错,黎总做了亏心事,还能这样信任地跟受害者的儿子做生意,果然有大将之风。不像文鸿总,当时处处提防,给他送钱也不肯要,最后签了控制权协议,他才肯点头,缓过最危险的那段时间,他就千方百计要找到新的投资者,将我挤出董事会。没办法,只能让他在病床上躺一躺了。”
黎重眉目一凛,“沈文鸿突然病发,是你干的?”
傅闻璟没有承认,避免被他抓到把柄,自顾自地走到他对面坐下,密实的眼帘微抬,“黎总想象力太丰富了,医生已经说了文鸿总是积劳过度导致的脑淤血。”
黎重看穿了傅闻璟心狠手辣,原先温润的儒商样子都是伪装。他冷笑了下,“原来搏浪才是你第一个目标,所以你是故意派沈良庭过去给搏浪善后,掌控搏浪的,这样你可以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隐身幕后。”
“我派良庭去,自然是他有这个能力。”
“事到如今又何必惺惺作态。外界说你是为他人做嫁衣裳,给沈良庭铺路,其实他不过是你为了不弄脏手,避人耳目戴上的白手套。沈家人自相残杀,如果出了什么问题,你大可以把所有责任推到他身上,那些人还说你色令智昏,哪知道是所有人都被你耍得团团转。那然后呢,把恒隆搞垮了,接下来你还要做什么?沈文鸿已经成了废人了,你要将他的儿子也赶尽杀绝吗?不过现在利益既遂,白手套脏了旧了,下场大概就是丢进火炉或者随狂流而去。”
傅闻璟说,“罪不及妻儿,我怎么会这么做?”
黎重嘴角掀起一抹嗤笑,好像在笑傅闻璟这句话中浓浓的伪善,“沈良庭那个傻小子,我看他不像是装出来的。他知道你的这些计划吗?榨干的棋子,废了不足惜,他的命真是不太好,小时候就被抛弃,长大了还要被人利用戏耍,我看他本性不坏,怎么偏偏就没遇上过什么好人?也许当初我真不该劝文鸿留下这个孩子,把他扔到孤儿院或者直接溺死,也好过这样活着受罪!”
傅闻璟的手压着桌子,一双深长眼睛在灯光下晦暗不清,他脸上不动声色,黎重也看不出自己有没有说穿他的心事。
良久傅闻璟才开口,“与其担心别人,黎总不如操心一下自己。”
“我?”黎重哈哈大笑,“我还能怎么样呢?现在不已经是最坏的结局了吗?”
“从柳村的地产,到甘肃的钼矿拍卖,一步步都是你设计好的。”黎重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你早知道上面人员要变动,柳村的商业区开发不能成型,也知道那个矿区整个矿产的评估价格远远高于实际价格,没有房屋和土地的权属证明,探矿权已过期,环保设备也无法正常运行,废水排放远远达不到国家规定要求,整个矿区陷入瘫痪,你故意诱导我花几个亿买了堆废铜烂铁!”
“至于什么寰亚的收购计划完全是子虚乌有,那位杨老板现在已经带着他生病的妻子移民到国外去了!”
“项目资金套牢后,恒隆无法正常运转。你就假装好意给我支招,让我违规操作套取现金。虚报子公司项目评估价格进行内部交易、挪用资金,诱导我行贿银行批下违规贷款。你介绍的那位刘行长前脚刚被关进去,后脚就把我供出来了。有人写了匿名举报信,里头的款项进出、虚报账目、阴阳合同、资产评估出的问题,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清楚。”
黎重越说越愤怒,目眦欲裂,毛发贲张,捏紧了拳头,像一头怒发冲冠的狮子,似乎随时要扑上去和傅闻璟同归于尽,“这一切都是你的计划,可你层层设套后仍不罢休,还要赶尽杀绝,连梦圆都要利用!你知道她涉世未深,给她牵线搭桥了一家投资公司,让她骗我说是自己同学开的,跟境外公司合作有内幕消息,可以和我们联合投钱进去炒期指,梦圆这个傻姑娘靠石油期权赚了两百万,就被你们忽悠着什么都信了。也是怪我,没有分辨,被那个外国人一通叽里呱啦的鸟语糊弄了,不仅投了公司账上的备用金,又把所有资产做了抵押,结果油价逆势暴涨,投入的所有资金都被套牢,你就让他们向我追讨交易保证金,我交不出来,只能强行平仓,血本无归。”
“我也是病急乱投医,才会着了你们的道……”黎重说的尾音颤抖,想到之前的种种圈套就感觉头昏脑胀,仔细一想是破绽百出的,只是傅闻璟太会伪装,而自己从第一个项目搁浅后就急了,恒隆的备用资金不足,流动性太差,他焦头烂额得抓到块石头都心存侥幸,要掰开来看看是不是金子。
明明对那起投资感觉到了不对,可是他陷得太深了,除了这条路外无路可走,彼时账面亏损金额过大,要么卖掉恒隆,挽回损失,要么放手一搏,赌一赌有没有奇迹。他输红了眼,才会对那么明显的疑点不看不问。
傅闻璟听着黎重声嘶力竭的控诉,垂着眼,用手指轻点着黄花梨的桌面,对黎重的愤怒无动于衷,“不错,但你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被保释出来,就表明检察院那里的证据并不充分,起码不是什么大问题,也许你积极配合调查,主动上交所有资产,连牢都不用坐,也可以用保外就医的借口在监外服刑。”
黎重嘴唇蠕动,半天憋了一句,“可笑,我哪还有资产?”
傅闻璟知道他们这种人刀口行走太久,每个人都留有后手,真正的财富都不在他个人名下。公司破产倒闭,只要逃脱司法制裁,他们照样可以逍遥法外,过人上人的生活。
“其实你今天不叫人来找我,我也是要找你的。我还有许多事没有问你。”傅闻璟说。
黎重看着傅闻璟,越发恨得牙痒痒,他端起桌上的茶喝了口,平息心中怒火。傅闻璟既然到了这里,就是瓮中的鳖,自己也不算完全被动。
“你想问什么?”
“我父亲的事故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以为你无所不知呢。”黎重冷笑。
“不错,我是知道一些,”傅闻璟说,“你那名司机已经告诉了我许多,但我想听你自己说说。”
“赵全?”黎重惊骇,“他在你那儿?”
“是,除了我父亲的事,他还告诉了我许多别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纹理,傅闻璟抬起眼,说话和煦,眼中森冷,“也许我可以让你老死在监狱里,一辈子都没有出来的机会,甚至判一个死刑。
黎重打了个冷战,终于惊恐起来,他知道赵全手中有自己许多见不光的丑事,“你想知道什么?”
“说说你们当初是怎么联手抢了我父亲的公司,还有我父亲是怎么死的。”傅闻璟回答。
“我抢了你父亲的公司?”黎重眉头一皱,“你在乱说什么,远山的死因大家都清楚,他是跳楼死的。”
“不是你们逼的吗?”
“当初傅远山公司经营不善,投入巨额资金研发的办公软件陷入技术侵权风波,被告上法庭,面临巨额赔偿,亏损严重。他为了凑资,趁着股市大涨,操作了一支科技股股票,最后股价高位跌停,他自己抽资出逃,坑了散户一大笔钱,在逃跑之前被证监局传讯,随后检察院立案,在取保候审期间,他在自己家中畏罪自杀,这就是事情全部。”
“没错,但你说的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我要知道后面的真相。”
“这就是真相。”
傅闻璟向他走近一步,眉毛低压,瞳仁被深邃眉弓投下的整片阴影湮没,眼神凶戾得像兽,终于疾言厉色起来,“我父亲技术出身,从来不碰股票金融,连k线图都看不懂,他怎么会想到去做市,帮他操盘的人是谁?他一个人分身乏术如何在媒体上炒作和推高股价?他落网后那些资金去了哪里?他素来恃才傲物,怎么会自贬身份去抄别人的概念和代码?”
黎重经过无数大风大浪,在傅闻璟咄咄的视线逼迫下,竟也难以自控地被这人的威压所震慑。他后退两步,跌坐在椅中。
傅闻璟为了一个怀疑,处心积虑十余年,从一无所有到功成名就,步步为营,算计融于血,不动声色地铸造陷阱,窥伺仇敌,拿下一局半局不骄傲自矜,以情作饵不优柔寡断,环环相扣还要万无一失,绝非寻常城府。
他这样不择手段向上爬,不是为己,而是为了血亲之仇。傅远山有这样的儿子,就算含冤而终,也可以瞑目了。
黎重嘴角扯了扯,勉强为傅远山牵出一个笑,随后低头避开傅闻璟的目光,“那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傅闻璟冷冷说,“股票是你和沈文鸿设的局。沈文鸿是金融才子,最会借媒体之手操纵大众情绪,借他这位专家的笔来推高一支股票不难。你和沈文鸿创立公司时,赶上了91年初房地产发展的高热时期,在短期内聚集起了相当一笔财富,但93年房地产泡沫爆发,你们没能及时逃顶,手头积压了大量烂尾楼。也是在那段时间,股票操纵之风渐起,有人靠吃股建仓,操纵股价发了大财,沈文鸿浸淫其中颇深,而你有路子可以组织资金,于是你们有样学样,觉得自己有钱有本事,自认为可以坐庄,开始了这场大局。可惜股市是一头嗜血的怪兽,股价推高后需要源源不断的滋养,不到一年,事态的发展已经不是你们能掌控得住的了。你们为了全身而退,找了我父亲接盘。”
“具体你们是怎么劝服蒙骗他的,让他信任你们,又是怎么盗取到他公司研发的产品,让他陷入困境的,我不知道,但大致应该没有错。事情败露后,你们怕他揭穿你们,逼他坠楼,伪造了自杀的假象,将所有罪名推到他头上。也许这其中还涉及到司法行贿,所以这件事会结束得如此仓促和漏洞百出。再之后,恒隆地产起死回生,沈文鸿过两年拿了一笔钱离开恒隆,创办搏浪,你们二人各自混得风生水起,没人知道,你们风光无限、富贵荣华的光彩之下却躺着我父亲的骸骨!”
傅闻璟咬牙切齿地把自己搜集到的线索和盘托出。
黎重听到这突然打断他,“你猜出了这些,所以这次你也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利用梦圆制造了期权投机的陷阱。”
傅闻璟冷笑点头,“不错。如果你那时候有所悔悟,这次就不会重蹈覆辙。但如果你尝到了甜头,那这次还会犯同样的错误。果不其然,一次赌赢了,第二次就一定会下注,这就是赌徒心理,输了的想把输的赢回来,赢了的还想继续赢,永远不会有满足的一天。所以现在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这就是傅闻璟的复仇计划,不是简单的一命偿一命,而是将当初的一切重演一遍,给他们选择,让黎重和沈文鸿经历和傅远山一模一样的心境和结局。
让他自尝苦果,这样他才会悔恨,才会反思,才会痛苦,傅闻璟做的一切才有价值。
黎重手抖了抖,发出沉重一声叹息,回想过去,他的确悔不当初,可已经迟了,孤注一掷,可能赢可能输,输了就应该为风险买单,他没有抵赖埋怨的立场。
他慢慢后靠向椅背,脸庞皱纹深刻,极其苍老,他伸手从内兜里摸出一盒雪茄,把雪茄点燃,在腾起的烟雾中静默得像一棵沧桑的老树,“你猜的不错,我跟远山是大学同寝室的室友,文鸿比我们小两岁,是我们的学弟,我们一起读书一起创业,如果有其他选择,谁都不想走到这样你死我活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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