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谢首辅。”
东沧侯与谢端一样, 都不是轻易动怒之人,便是真的动怒了,口气也总是一片平静。
“邹垣行事是鲁莽了些, 但也并非愚昧之辈, 冲撞皇子定然事出有因。”
“侯爷知我欲奏立三皇子为储,这才派邹垣入宫, 无非是为了点醒满朝文武如此贪婪无能之辈, 储君之事需再议。”
东沧侯微微抬眼, 道:“东楚国力正值上扬之时, 隐有大一统之兆, 如今砥柱渐崩,就算急于寻觅新主,也决不能是此子……他和他那母妃一样,一副娇贵骨头, 让这母子做了掌舵之人, 此舟必沉!”
“侯爷多虑了。皇子骄横,可朝中有我。”
“你当真如民间传言一般, 意欲效法曹孟德?这条路可不简单。”
谢端垂眸道:“故而我欲向侯爷讨一个人情。”
“什么人情?”
“邹将军之性命。”
空气凝固,在后面静静听着的陆栖鸾也是一惊, 随后便见东沧侯倏然握紧了手指, 随后又松开, 猛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声。
陆栖鸾看得到,他掌心隐约咳出一些猩红之色,正要去叫大夫时, 东沧侯摆了摆手,哑声对纹丝不动的谢端道——
“前有荆轲刺秦,为解国难,取樊於期之首级取信于强秦;后有曹魏趁国乱,挟天子以令诸侯,权倾天下。我本以为你有荆轲之志,却行曹魏之事,却是看不明白了,你心中尚明净否?”
谢端未如以往那般言辞机锋,而是直言道:“有储君在朝,总好过东楚无主,纵然皇权旁落,至少有人把江山一肩挑起,有何不可?”
皇帝十年图治,如今虽有污吏横生,但相较十年之前让百姓苦于战乱,已称得上是中兴之世。
陆栖鸾是知道的,她年幼时,街头巷尾总徘徊着乞讨的流民,随着她慢慢长大,那些破败的房屋,荒废的农田,褴褛的农户都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清平。
这个帝国正在蜕变,尽管这种蜕变是膝行着的,过程中有着秽羽旁生……
他要做那秽羽了。
东沧侯再度咳了起来,推开侍婢喂来的药,道:“你终究是放不下前朝遗臣之仇,老夫如今沉疴,管不住你了,你还有什么,一并说了吧。”
“请侯爷……交出军权。”
一片寂然中,所谓养虎为患,到底还是反噬回来了。
东沧侯手里的军权,可调动宫中禁军,若有人意欲谋反,则必要先夺禁军。
“那你要从我手里抢。”陆栖鸾说道。
他变了,她也变了,一场冬雪淹没了遥遥相对立的视线,分明昨夜还恍然梦见对方在湖畔听风轻语,待雪静风消后,却是一个权倾朝野,一个铁胄加身。
漠然相对,分毫不见柔色。
“你让我恼心了。”谢端似乎并不欲争论,朝门外走去,“给你家中去封家书吧,待冬雪稍过,令尊堂要远游了。”
陆栖鸾掐着手心,她早知道自己的身世要连累父母遭贬,却没想到,下达命令的是谢端。
她终于按捺不住追出门去。
“谢端!”
被喊的人,步子未停,又听得她质问道——
“你就这么想逼我吗?!”
“是。”
满园霜雪入眼眸,他定了心思,此行绝不回头时,却闻得身后一声轻颤——
“侯爷?”
身侧跑来许多面色焦急的医者,片刻后,房内隐约传出一声人之将死的低泣。
混乱中,陆栖鸾对他说道:“谢端,你当真放得下吗?”
眉睫间的苍白之色渐渐透明,化作一线水色,却在未落前便消失殆尽。
“本相,放得下。”
这就是他的回答,今后,再也不是寄情山水的文人,而是权臣。
……
除夕夜,本该是京城人家共享天伦的年节,年迈的官吏却不得不早早起身,挑了件朴素的缁衣,去了东沧侯府。
侯府门前挂起了白绫,府外两条街,皆让训诫的军士清空,留给丧仪队伍来往。
臬阳公来得极早,他也一样老迈,本该卧病,今日却坚持亲身前来。
“今日是谁主持丧仪?谢无敬人呢?”
臬阳公似有微怒,他昔年与东沧侯齐名,乃是军中两大柱石,有过命的交情,此时一来不见东沧侯义子,自然怒上心头。
正堂里走出一人,一身缟素,躬身拜道:“见过公爷,谢公国事缠身,府中丧仪由我主持。”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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