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点高估自己的耐性了。

等陈嘉沐,不是在等一个军队,等一场埋伏。

在战场的那点经验不能带进后宫里边来。

他在皇后那里学了太多,但也学艺不精。用在他自己身上好像刚刚好,用在陈嘉沐身上,失败了。

慕容锦小时候过得并不好。

他上战场,上得太早太早了,完全是凭着怕死的决心在杀人。握着的兵器只是他活下去工具,不得不带着,不得不杀人。

敌人和他,是水是火,要么被烈火烤干,要么被水兜头浇灭了,绝没有共存的可能。

每一场战役都是角斗,他像畜牲一样被扔在战乱最频繁的边关,只懂得砍杀穿刺,只知道如果敌人不死,死的就是他。

他太想活了。

太想活了。

和他一起的士兵,捡起死人的头割下耳朵,一只手把那软骨抛起来,脸上是笑嘻嘻的。慕容锦也学他的样子,割下来,抛起来,属于人的一部分就在旋转之间成为了战功。成为了他还活着的证明。

就是这么简单,如果他死了,他也会变成别人邀功的东西,和别人的耳朵摆在一起,丝毫没有差别。

成了一种货物,一种货币,没人会把他的耳朵当成人的一部分看待。

他活着,就要千千万万的人的死来证明。

他心中没有正义,没有柳国,他不为任何人杀敌,只为了自己。

但他杀的太多了。超过了某一个精准的限度,犯下的杀孽反过来开始惩罚他。

敌人的血溅在他身上,本来是暖的,很滋润快活。可太多了,也就太累赘,黏糊糊的,把他粘住了。

他再也逃不开的,血腥恐怖噩梦,像成千成百的幽魂的呐喊,挽留,夜夜钻进他脑子里,叫他不要睡。把他粘住了。

他是一只站立在腐肉上的苍蝇。

所有的时间都在找活着的,死了的肉。

不要睡。

梦里是死去的人才会到的地方。

第一次杀敌的时候,他没有恶心,没有呕吐,满心都是活下来的,获胜的快乐。

但慢慢的,这样的快乐消减了。

他早已没了把人耳朵抛起来的兴趣,后来,渐渐的也不想看人头颅垒成小山的景色,超过了那个限度,一切都变了。

他半夜会偷偷跑到军帐外去吐。抠着自己的嗓子,掐着自己的脖子,昏天暗地里他想到自己手上洗不净擦不完的血,更涌起恶心的冲动。

白日里他行军,在军帐里,在马背上,太阳光晒着他,风沙吹打他,他看见同行的士兵,也想:他们手上也有一样的血。

和他一样。

慕容锦从不承认自己胆小,但他承认自己怕死,太怕了,于是连睡觉都成为一种可恶的折磨。

这样的恐惧,在他身边的士兵被同行的人捅死时到达了顶峰。

朝暮相伴的弟兄,耳朵被割下来,充做一份战功。

同类也是相食的。

虎毒尚不食子,然而人。

慕容锦知道这军中不止他一个人自私,不止他一个人怕死。

很多人都怕。他们怕死,但也要贪生,要贪财,要贪战功。

朝廷拨下来的粮草赏金本来就少,死了兄弟,少了一张吃饭分钱的口,又多了自己的战功。

一箭双雕,一石二鸟。

人的精神,太容易被摧残了。

慕容锦呕吐得频繁了。他不允许自己表现得太虚弱,生怕变成队伍里末尾的那一个,被饥饿的同伴分食。他开始变得疑神疑鬼,所有人看着他,眼睛里好像都带着杀意,是不分敌友的。

他总会变成某个人的战利品。

他总会变成某个人的战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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