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玲有些羞怯,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不太交流……”她显然说了谎,她和加林最近经常在一起,交流的东西太多了!

女人的直觉,让水萍从巧玲的话语神态里,觉察到她和加林好像有情况,自己要和高加林处对象,那这个大美女就不得不防!要不把这个刘巧玲远远打发到后山圪崂当教师?再一想,不行,她是挣工分的民办教师,不能调动,心里打定主意——以后找个由头,把她的教师下了算了!

最后一个轮到高加林。水萍临时改变了想法,说有急事要办,让老校长通知加林,明天早上到公社找她。

第二天天不亮,加林起床舀了一杯凉水,出门圪蹴在老槐树下刷牙。这个时候,各班的值日生也陆续来到学校,寂静暗黑的校园里,随即响起了说话声、咳嗽声和扇风点火的声音。不一会,各班伸出窗户的炉筒子里,冒出一股股浓黑的煤烟,缕缕黑烟刺破苍穹,消失在微微发白的天际。不过,一年级教室的炉筒子上,烟雾稀疏淡白,显然火炉子没有点着。加林洗漱完赶过去一看,只见两个六七岁的猴小子正在生火点炉子,一个趴在地上,嘴对着炉底“噗、噗”地吹气,另一个圪蹴在旁边,拿着书本扇风。

趴着的小子吹着吹着就哭了,说:“我叫多抱点干柴棍棍,你说够了!够了!点不着炉子,一阵上课,老师来了咋办呀?”蹲着的小子也哭开了,委屈地说:“是你不会点!我妈再三安顿说,碳要把柴压瓷实,你就能的不听……”

加林安慰了他们几句,拿起地上的铁簸箕,准备去隔壁教室捡些烧着的煤炭引燃炉子,没想到艾绍忠走了进来,手里的火钳子上夹着两块熊熊燃烧的火碳。加林赶紧迎过去,接住火钳子说:“艾校长,我不是说过嘛,碎娃娃的炉子我帮着点,不要您管!您这么大岁数,眼神又不好,黑天打洞爬上爬下的,万一磕碰了咋办?”

“没事,举手之劳嘛,我下校园里转转,手上举两颗碳火疙瘩还暖和。”艾绍忠说完嘱咐加林,“你一阵就去公社找何水萍,班里的娃娃我替你看着,这女人心眼小,可不敢忘了!”

城关公社在县城北边的半山坡上,是个不大的独院,从汽车站背后的简易公路拐过去,顺着小河上一段土坡就到了。当加林推着向巧玲借来的自行车走上土坡时,恰巧碰到公社书记赵刚也推着自行车下来了,他们见过几次,彼此认识。赵刚四十来岁,身材结实,眼睛不大,但目光坚定有神,穿一身棉袄棉裤,外罩旧的发白的灰布中山装,要不是手腕上明晃晃的手表和胸前口袋里别的自来水笔,人们会以为他就是个庄稼人。

两人在路边立住车子寒暄,没等加林敬烟,赵刚早掏出自己的“宝成”烟递过来,点着后吸着说:“小高,我早就想找你谈谈,一直忙的没时间,你省报上的那篇文章写得非常好,非常及时,对我们的工作很有启发,很有帮助!”

“赵书记,我胡写哩!”加林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不,你说出了我们基层干部的心里话。实践证明,只有打破大锅饭,进行土地承包乃至分地单干,广大农村才有出路,有人说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真是乱弹琴!”

赵刚手里夹着纸烟,深邃的目光看着东边山头刚刚冒出的太阳,语气坚决地说,“你文章里说得对,只要土地是公有的,不管到了猴年马月,我们都是社会主义。目前,咱们公社首先要解决的,还是农民的吃饭问题,你们川道能好一点,但是山里大部分群众,还要靠天吃饭,还要吃国家救济粮。他如数家珍地谈了城关公社十几个大队的情况,指出红星村可以靠种蔬菜过上好日子,但狼吼沟、田家屲这些后山的村子就不行,发展生产要实事求是、因地制宜,赵书记最后勉励加林当好老师,扎根农村,广阔的天地大有可为……

辞别赵刚,加林惴惴不安地来到教育专干办公室。何水萍显然做了精心准备,窑洞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茶几上放着一包未开封的《大前门》,还有一碟包装纸花花绿绿的水果糖,早已泡好的茶水,散发着阵阵清香。加林一进门,就被专干殷勤地让坐在沙发上,好像这后生不是来汇报工作的下属民办教师,而是久违的同学、朋友似的。专干的过分热情,使得加林更加局促不安,又有些疑惑不解,低下头慢慢喝着水,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水萍背靠文件柜立着,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细格溜溜的腰身上,穿着粉格楚楚的紧身羊毛衣,两只圆鼓鼓的乳房,正对着沙发上喝水的加林。她仔细打量眼前的男人:脸象刀削过一般有棱有角,鼻梁高挺,两只大花眼睛颇具神采,紧闭的嘴唇圆润厚实,越看越像前几天在电影院里看的日本电影《追捕》里的男主角高仓健。

半晌,她问:“高老师,你今年有二十几了?”

“二十四了,高中毕业当了三年民办教师。”加林坐正身体,抬头看了看水萍。对于这个能决定自己命运的女人,他尽管心里有些瞧不起,但一点也不敢马虎。

“高老师,你不要客气,吃烟么!”水萍见加林这么拘谨小心,忍不住想笑,弯腰拿起茶几上的纸烟,拆开来抽出一支递在加林手里,笑盈盈地说,“你晓不晓得,这次你是怎样当上教师的?”

“不晓得……大概是我们村的书记……”想到巧珍哭着求高明楼的事,加林心里不是滋味,手指不住揉搓着纸烟。

水萍咯咯笑道:“哪里,是宣传部长刘玉海!刘部长亲自寻了咱王局长,还有公社赵书记,我给你跑的腿,来来回回跑了三四趟!”

什么?刘部长?加林不敢相信,刘玉海和自己非亲非故,竟然帮了他这么大的忙!他眼前立刻出现那个冲在洪灾一线、挥舞着大手指挥的刘玉海书记,仿佛又回到南马河公社抗洪的激情澎湃的夜晚……

“也谢谢你了,何专干!”加林收回思绪,诚恳地说罢,把纸烟拿在鼻子前嗅了嗅,搁在了茶几上。

“高老师,你想吃烟就吃碦,我没事,家里的嫂子不管你吃烟吧?”水萍笑着踱步过去,在加林身边坐下。

加林低声说:“我……我还没结婚呢。”

教育专干佯装正色批评道:“高老师,你岁数不小了,这事可要认真考虑哩,稳定的家庭生活对教学很重要!你想,你一个二十几的大后生,整天操心婆姨的事,哪有心事教娃娃念书?”

“是,我……”加林一时不知怎么回答。他想到巧玲,也许过了年他们就结婚,最近几天,父母正张罗着给他俩订婚。

“我一看你就是心高!是农村的不想寻,城里的寻不下吧?”水萍面带嘲讽说,“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想等转正后找个城里婆姨,也是,农村那些婆姨女子一个比一个糙!”

加林听她这样说很是生气,心想巧珍、巧玲哪个不比你长得好看!不过,他不想和专干争辩,想让她把话赶紧说完,他还要回去给学生上课。他索性点了烟,左手拿着烟吸,右手托在腮上。

水萍看加林吸烟的姿势,越看越有男子汉气概,绝不是马占胜那种猥琐的男人能比的,就往加林跟前挪了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高老师,你别说,你要是公派老师,我还真想寻你做女婿哩!”

“何专干,你不敢耍笑我,我哪有这个福气?”加林以为她在开玩笑,吐了口烟,抿嘴笑了笑。

“谁说你没这福气!”水萍听到加林这样说,以为他也喜欢自己,脸颊微微泛红,妖声怪气说:“高老……加林,夏天在咱公社运动会上,我第一次看见你,就喜欢你!你穿着短裤短袖,三千米跑了第一名,淌的满脸满身的汗水,叫人看着心疼!”

加林一看这女人是认真的,感觉到一阵恶心,心想你和马占胜的暧昧事,全公社谁不晓得?马占胜一倒台,你就翻脸不认人,比谁都骂得厉害,真是个不要脸的臭女人!于是冷冷地说:“啊呀,何专干,你是大领导,国家干部,我就是个农民,怎能配得上你!”

“没事,加林,有我哩!明年公社那个转正指标,我谁都不给,就给你……”水萍急切地说完,拉住了加林的胳膊。

加林见这女人公然搞邪门歪道,火爆的脾气立即上来了,用力甩开她的手,站起来大声说:“我当上当不上公办老师,凭自己的本事,不需要任何人帮助!”

水萍又羞又怒,也“呼”地站了起来,指着加林厉声喝道:“高加林,你给我想清楚!你走后门被县委开除,即使考得成绩再好,政审都过不了关!我要不帮你,你连门戏都……”

她的话还没说完,加林已经推开门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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