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二月的黄土高原,尽管天气冷冷热热,时有反复,但还是不可逆转的一天天暖和了。一场春雨过后,大马河两岸的沟沟峁峁、川川岔岔,到处是破土而出的翠绿娇嫩的小草儿,苦菜、黄蒿、蒲公英、野蒜苗长势正旺,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绿的、红的、黄的,蓝的,紫的,一蔟蔟一丛丛,水灵灵绿蓁蓁,看着很是喜人。背风向阳的山圪崂里,几颗山桃花含苞待放,红格嘟嘟、粉格艳艳的,老远就飘过来一股甜丝丝的花香。
这天下午,一大群放了学的念书娃娃提着筐子和小镢头,在马店村后山给自家猪羊挖草,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个大肚子婆姨也在挖草,她每挖一棵草,都吃力地蹲下身来,动作看着滑稽别扭。
碎脑小子们指指点点,七嘴八舌地议论:
“你们看见那个大肚子婆姨了没,肚子那么大了,还天天上山剜草!”
“啊呀,我早照见了!那是以前我们数学老师的姐姐,她俩眉眉眼眼可像了,我几次把她当成了刘老师,差点张嘴叫出来。”
“对对价,她名字叫个刘巧珍,是我马栓哥家婆姨,听高家村的同学丑卜郎说,她和咱高老师好过!”
“你们说怪不怪?尔格高老师和刘老师成了婆姨汉!听说他们到南边碦了,在一个造坦克的工厂寻下工作,再不教书了。唉,我就爱上高老师的体育课,爱跟他耍狼吃羊……”
碎脑小子们咕囔了一阵,嬉皮笑脸地朝下面的婆姨齐声高喊:
“上山挖筐嫩蒜蒜,回家放火做饭饭,
肚子怀个大蛋蛋,养下叫个小拴拴!”
下面挖野菜的婆姨,正是巧珍,她头上拢一块土红色粗布头巾,身上穿着宽大的花格子棉袄棉裤,微微发胖的白皙的脸,因为碎脑小子们的喊叫而泛红。她抬头望了望西边,见太阳离老牛山不远,筐里的草也快满了,便转身下山回家。
人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对于大肚子的怀孕女人尤其如此。巧珍后仰着身体,一手提着筐子,一手扶住肚子,顺着山间的小路一小步一小步地向下挪动,不长的一段山路走了老半天。
她才走进村里,照见相好的瓦瓶迎面过来了。
瓦瓶背上背着两三岁的女娃娃,怀里抱着不到一岁的男娃娃,右手还提着一大筐玉米茬子,尽管风尘仆仆、一脸尘土,但从稚嫩的面孔看得出来,她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岁,这么年轻就有两个孩子,不免让人顿生疑窦。
其实,这两个孩子都不是她亲生的。
去年秋天,瓦瓶的姐姐姐夫在自家院子挖藏红薯的地窑时出了事故,双双被塌陷的黄土压死,丢下两个可怜的吃奶娃娃。十八岁的瓦瓶为了照顾小外甥,说服父母,不顾众人的冷嘲热讽,毅然嫁给了姐夫的二流子弟弟来福。说来也怪,好吃懒做、赌博流红的来福此后彻底变了性情,立即戒了赌博喝酒,成为一个又顾家又勤快的好男人,众人都说,就是傻子娶了瓦瓶这样的女人,也会变精明的。此后,瓦瓶就成了来福嫂,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
来福嫂为人豁达大度,能说会道,又是初中文化,嫁过来不长时间,赶上马店村妇女主任换届,她就当选为新的妇女主任。长得又高又壮的她,比马店村大多数男人都高,要不是身上常穿红红绿绿的花格子衣裳,背后吊两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人们还以为这就是个秀气的大后生,瘦小的来福站在她身边,刚刚够到她的耳根子。
村里有不正经的后生爱戏谑她:“来福嫂,你这么一匹好马,咋配了个圪羝?”来福嫂一点也不在乎,往往笑着回敬:“姑奶奶我就喜欢圪羝,不爱你们这些叫驴么!”
此刻,来福嫂老远就大笑着说:“巧珍姐,你上山剜草碦了?很一向没见你,咋肚子就这么大了!走,到我家里歇歇、喝口水,家里没人,我男人在工地上了,你晓得么。”
“不了,瓦瓶,天不早了,我还要下河里淘草。”巧珍等来福嫂走近,捏了捏她怀里小娃娃胖胖的脸,笑笑说,“看你云云,这么乖,两只大花眼闪的,毛格楚楚价!”
“瓦瓶”是来福嫂的小名,不过婚后没人这样叫了,大家都称呼她“来福家”或“来福嫂”。来福嫂娘家在刘家峁,离高家村不远,虽说两个村相距七八里路,但实际中间只隔着一架山,两人很早就认识,并且去年夏天前后脚结的婚。满村的婆姨,她们两人最厚气,关系最好,见了面都亲热地直呼对方婚前的小名。
来福嫂放下筐子,抬起袖子擦了把脸上的汗水,低头爱怜地看着怀里的娃娃,换了个手抱住,嗔道:“乖甚了!后面的青青一声没吭,这个死小子嚎了一路,上屲才住定。我晌午就出来了,砍了一后晌玉米茬茬,则回碦拾掇的熬锅稀汤,娃娃们饿了。”
巧珍心疼地说:“瓦瓶,你把青青放到地上么,她大了,叫她自己走,看把你劳成个甚了!唉,你一个人引两个娃娃,还要下地做生活,我来福哥整天在工地上,也帮不上忙……”
“劳甚了?不劳,好着了!”来福嫂说着凑到巧珍耳边,低声坏笑说,“巧珍姐,你回碦则给我马栓姐夫安顿安顿,叫黑了早些收工,我们来福一天价漆黑了才到家,一口饭不吃,熬的腰都直不起来,甚事都做不成,你尔格肚子大了,不用操这心!”
巧珍知道来福嫂说的是婆姨汉之间的那点事,红着脸说:“啊呀,瓦瓶,没羞没臊的,你说甚了么……”
夕阳渐渐消失在老牛山下,冰凉的山风裹挟着消融的泥土扑面而来,家家户户的脑畔上,升起了缕缕炊烟。看着来福嫂离去的背影,巧珍唏嘘不已。如果说这尘世上的男人,她最佩服德顺爷,那么世上的女人,她最服气的就是来福嫂。巧珍心里清楚,来福嫂整天嘻嘻哈哈的,看着好像很快乐,其实内心里并不幸福,嫁给来福就是为了两个娃娃。
巧珍联想到自己的婚姻,苦笑着直摇头,她不如瓦瓶!瓦瓶的婚姻是出于责任和担当,而自己是破罐子破摔嫁的马栓。让她欣慰的是,马栓人不错,对她一如既往的关心体贴,家里门外的大事小情都要和她商量,许多事情都由她说了算,这在高原的农村并不多见,马栓已经在村里落下个“怕老婆”的坏名声。
巧珍一路想着,穿过一段窄窄的架子车路下了沟,来到大马河边。早春的河水凉丝丝的,看着十分浑浊,上面飘些零碎的浮冰。她把菜筐泡进水里,摇晃着淘洗了好几遍,直到露出白晃晃的草根来,看不见泥土才罢。期间,她一个趔趄差点掉进河里,幸亏水不深,及时用筐子托住了身体。
黄昏时分,她回到自家院子,隐隐乎乎看见一个老汉趷蹴在门前吸烟锅,仔细一看,原来是德顺老人。
“爷,你咋来了!”巧珍惊喜地喊道。
德顺见巧珍掂着大肚子提一筐湿草,吃惊不小,站起身训道:“哎呀!你看你这个女子,都这骨节眼了还不消停!我看你家里又不养猪喂羊,挖这么些黄蒿野草做甚?”
“爷,我是喂它哩!”巧珍说着走进牛棚,将筐里的草一股脑倒进牛槽里。小黄牛“哞、哞”叫了两声,伸出长舌头把鲜嫩的青草卷进嘴里,几下就吃了个净光。
“憨女子,这点青草,怎够牛不老子吃么,你把它当兔子了?”老人嗔笑道,“我看你这身子养牛够呛,还是卖了算了!”
巧珍摸了摸小牛的头,不舍地说:“爷,它还不到一岁,没甚力气,眼看就要春耕,我怕它挨打受罪呀!”
其实,马栓也担心婆姨肚子大了,不能太过熬累,想要把牛卖了,但巧珍舍不得,两人为此拌了几次嘴,最后还是马栓让了步,同意夏天再卖。
“啊呀,你真真是个心善的女子,可惜玉德那小子没……”
德顺说着,突然意识到巧珍已经结婚,加林和她妹子也订了婚,再说这话不美气,便硬生生地把后面的字咽了回去。
巧珍当然明白德顺的意思,岔开话说:“德顺爷,你甚时来的?则赶紧回家么,我给你揪面片!”说罢走到窑前,探身从墙上的神龛里摸出钥匙开了门。
巧珍站在锅台前揉面,老光棍趷蹴在她背后吸烟锅。
“天黑了,你女婿咋还不回来?”
“按寻常价,这个时间就回家了,但也说不定,工地上的事情麻麻缠缠的,没个准时。”
“几个月了?”
“再过几天就七个月了!”
老人郑重地嘱咐说:“巧珍,你可小心些,再不敢上山下屲劳动了,操心跌跤着!先几年白家坬有个怀娃娃婆姨,担水上坡滑倒了,血淌得把人迷了,大人娃娃都没保住……”
“没事,爷!前几年公社在付家砭基建大会战,我一次担满满两大筐子土,后生们一个个都咂舌头……”巧珍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家的那口子说,他就是那时候看上我的!”
“啊呀,你尔格是甚光景,能跟那个时候比?”老光棍生气地晃了晃烟锅杆子,抬起手掌揩了把鼻子,问道:“听你爸说,你妹子寻了个好工作,职位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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