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逍遥游》中提到人生的三重境界:自然、自由、自在,眼下高家村的二能人就觉得自己处在这个人生的最高境界里,“吃喝不愁,无忧无虑,还能不自在?”

这天上午,二能人凑合着吃了碗剩饭,躺在炕上听录音机唱了会晋剧《苏三起解》,感觉一个人实在无聊,便想去前村老人市走走,吃上个碗托,顺道在明楼家坐坐,喝上口茶。听说明楼最近忙着筹建楼板厂,正在寻门路跑贷款,这阵子不晓得办的咋样?大女子巧英整天在地里劳动受苦,忙得都顾不上吃奶娃娃,这事要和亲家两口子说道说道。

他先去上厕所。出门前把屎尿留在自家茅坑里,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是他家祖辈的传统,也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路过下院的马棚时,里边传出马儿无力的嘶叫声,他这才意识到,一上午不要说给牲口喂料了,连水也没饮一口。最近,马栓的工地不需要砖,牲口已经歇了好些天,半个月没挣一分钱,忘了喂它也情有可原。上完厕所回家,生意人拿起挂在缸沿的铜马勺准备舀水饮马,谁知缸里的水只剩个缸底底,于是懊恼地想,巧珍出嫁前,水缸从来都是满满的,自己什么时间操过这份闲心?眼下三个女子出嫁的出嫁,出远门的出远门,真真价不顶一颗儿!他抬起腿探身入缸,在缸底挖搅了半天,舀出半勺水来,出出进进跑了几次,牲口才勉强喝够。之后,戴上小白帽,锁好门窗,把钥匙绳拴在裤带上,边走边摇头晃脑地哼唱:“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

初夏的黄土高原分外美好,太阳暖烘烘地照在山坡上,蓝格莹莹的天空飘几片白云,山上、崖畔、沟底、河滩,到处是茁壮成长的各色各样的野花野草,蝴蝶闪着大翅膀,悠闲地在花丛间飞来飞去,胖乎乎的蜜蜂在稚嫩的花芯上蠕动,身上粘满金黄的花粉,燕子衔着泥枝,轻盈地从河沟飞向村庄,不知在谁家窑檐下筑了新巢,见附近过来人,便蹲在电线上啾啾喳喳呢喃,好像在说:“不吃你的糜子,不吃你的谷子,在你家里抱窝儿子!”

狭长的川道里,麦子已然抽穗,高粱、玉米高过人的小腿,土豆冒出了小芽儿,菠菜绿油油、水灵灵的长势喜人,各家各户的庄稼地象豆腐块一样沿着大马河铺开,界限分明,星罗棋布,不见了以前农业社时,单一农作物成片种植的壮观景象。

二能人照见,弟媳妇引弟穿着宽大破旧的灰褂子,赤脚弯腰锄玉米,半天没抬一下头。引弟是立德的婆姨,长得瘦小精致,是远近有名的懒婆姨,但自从分地单干后,变得又俭朴又勤快。

“唉,满地都是些婆姨老汉,没几个年轻后生,可庄稼长得比农业社还好,真是谁家的庄稼谁上心,谁家的娃娃谁心疼!”

二能人感叹着拐上通往明楼家的小路,这时身后有人喊他,扭头一看,原来是堂弟立德。

“二哥,你哪碦呀?咋走的这快!我在硷畔上照见你出门下了坡坡,跑的撵了一路!”

“没甚事,到前沟串串,寻明楼拉几句话。咋,你倒放学了。”

“啊呀,二哥,你一天忙得不看黄历?今礼拜天么!”

加林和巧玲离开后,二走气成为马店学校老师,他很是得意,觉得自己现在既是医生,又是老师,是名副其实的“能人”,因而处处以“三能人”自居。不过,众人知道,自从村里分地单干后,民办教师不如原来吃香,村里几个有文化的年轻人都不想当老师,嫌太过清贫,他们更愿意出门串乡。

二能人从怀里摸出一支卷烟,也不点着,夹着卷烟的手指了指下面的玉米地,教训堂弟:“看见你婆姨了没?连婆姨女子都忙得锄玉米,你咋不劳动,一天吊儿郎当的做甚!”

“我晓得了,二哥!尔格玉米快拔节了,婆姨说要赶紧点化肥,不的话就长成了瘦麻杆。”二走气尴尬地笑了笑,看看前后没人,上前一步低声央求,“二哥,我想买袋尿素,可最近手头有点紧,你能不能再给兄弟借上十五块?”眼见对方脸色阴沉,连忙补充说,“不怕,兄弟短不下你的钱,下个月教师工资一发就……”

二能人没等马店学校的新老师说完,大声嚷道:“我又不是开银行的,哪来的钱?你晓得,我去年贩牲口折了本,到尔格还没缓过劲来。前些天巧英的二小子过‘百岁’,你嫂子叫给娃娃打上个金项圈,哪有钱么?还是寻巧珍女婿的预支了二十块拉砖钱,买的送了个银娃娃!昨黑夜巧珍也生了小子,我正为这事发愁哩。”

二走气心里暗骂:“啬皮,不念一点弟兄的情分!你和你老婆一年四季头疼脑热、感冒咳嗽,抓了我多少药,我跟你婆姨汉多要一分钱了?”不过他还是一脸堆笑,“我二侄女养娃娃了?大喜呀,二哥,怪不得一大早喜鹊喳喳喳地在头顶叫呢!那是这,你去寻明楼哥,我到下面换换婆姨,叫赶紧回家做饭碦么。”

二能人上了明楼家硷畔,热的身上满是汗水,便蹲在大门对面的一棵枣树下歇息。他拿下白壳子帽擦了把脸,扫了眼亲家又窄又低的门楼,心里暗暗得意。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对于大能人压他一头,感到非常憋屈,在他看来,经济才是根本,你没有钱,嘴皮子再溜,成天开会说的天花乱坠,顶个屁用!然而,自从明楼要筹办楼板厂,生意人的心理优势开始动摇——事情明摆着,明楼建成楼板厂,经济上也将胜过自己,那他就真真成为高家村的千年老二了!也因此,他有时并不希望楼板厂能建成,最好信用社贷款出个麻达,只是想到大女子巧英,心里又有些矛盾。

“哇-哇-哇”,里边突然传来娃娃的嚎哭声,他赶紧起身,推开虚掩的大门,顺着声音走进中窑右边的窑洞。

“兄弟,你咋有空来了?看你这两个外孙么,小的才醒来,大的嚎的要吃,把人麻缠死了!”炕上的亲家母一手抱着呱呱啼哭的小孙子,一手拉着趴在炕席上双腿乱蹬的哇哇嚎叫的大孙子,忙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二能人晓得巧英又去了地里劳动,心疼女子也心疼外孙,沉着脸说:“娃娃他妈了么,哪碦了?亮红晌午的,放下吃奶娃娃不管!”

“你女子早起和女婿相跟着,背了一袋化肥到后川玉米地里放水喀了,大概就快回来了。兄弟,我才将熬了锅绿豆稀汤,你则自己舀得喝上口。”亲家母说罢,对大孙子喊道:“明明,则不敢嚎了,你渭爷来了!”

二能人说声“不喝”,走到炕栏石前,用手掌揩了大外孙的鼻涕眼泪,柔声说:“明明,乖,不哭了!渭爷今个没带钱,等下回带了钱,就引你到大路畔吃碗托,啊!”说这话时,生意人脸上掠过一丝难得的羞愧,因为他身上有钱,并且打算一会自己吃碗托。

明明止住哭泣,眼泪汪汪地看着二能人,认出这个白帽帽老汉是他的至亲,跳起来喊道:“渭爷,我还想吃瘸子小卖部的糖!”

“能行、能行!渭爷给我娃多买几颗!”

安抚好外孙,二能人扭头问亲家母:“他爷了?”

“没在,一大早就走了,前头栓狗家娶媳妇子,又当总领碦了,撂下家里一摊子事不管。兄弟,你找那有事?”

“也没甚事,就是顺路拉两句话。巧珍养娃娃了,她姐回来,你给说一声,让她闲下过碦看看她妹子。”

“巧珍生了?几时生的?小子还是女子?”亲家母笑嘻嘻地说,“前一向我见你婆姨了,说巧珍坐月子就这几天,还真让她说准了!”

“今早上天临明时生的,小子么,我还有事,走呀!”二能人出门时转过身,装作不经意地问:“嫂子,我明楼哥贷款跑得咋样了?”

丈母娘犹豫了一下,低声说:“他到信用社跑了三四回,烟酒没少给王一成送,还在县上寻了保人,最近有眉目了!兄弟,你哥再三给我安顿,说这事不敢往外传,人家眼红哩……”

她所说的“王一成”,是指城关公社信用社主任王山牛,因为给人贷一万就要抽一千,人送外号“王一成”,也有背地里叫他“王扒皮”的。王一成去年给父亲办丧事,连吃了两天“五魁”、“八碗”,并且请太原名角贾凤凰展展唱了三天大戏,光礼钱就收了上万元。这件事影响很大,上面派人调查,可查来查去查不出实据,据说贷了款的人没人愿意出面作证,事情最后也就不了了之。也难怪,近两年城乡个体经济发展很快,有不少办厂的、开门市的、包工程的、开宾馆饭店的、买车跑运输的、黑心放高利贷的,还有看病没钱的、跌了饥花的、修地方砌窑的、娶媳妇伴老婆的、供娃娃到城市上学的,以及摆摊的、串乡的,做生意赔本的、耍赌博输了的,谁不想寻门路贷些款?能贷上款的人都对王一成感恩戴德,谁还去揭发他!

二能人心事重重地离开明楼家,拐过一道小山峁,照见对面硷畔上,玉德老汉圪蹴在枣树下的磨盘石旁边,低着头吸烟锅。他打心眼里看不起这个“受脑”亲家,没一点挣钱的本事,整天就知道劳动受苦,都不如脑畔上的老光棍德顺,只是老光棍人强命不强,前些天给马栓拉砖,让拖拉机把腿给碰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

“我巧玲近来没个音信,不晓得他小子有没有捎个书信回来?干脆上碦和老汉拉上几句话,顺便喝口水,大热天的走了一路,刚在明楼家连口水也没喝。”二能人一边想,一边点了卷烟叼上,顺着水井边的凉崖跟上到玉德家硷畔,“咳嗨、咳嗨”干咳了两声。

玉德见是不常来的有钱亲家上了门,手忙脚乱地托着磨盘站起身,招呼二能人回家吃烩菠菜。

“不吃了,给我倒碗水,把人干渴的!”二能人傲慢地歪了歪头,蹲在老汉身下的树阴里。

“林林他娘,巧珍----巧玲她爸来了,你端碗水来!”

玉德朝窑里高声喊罢,退后一步圪蹴在亲家对面。中午的树阴不大,且大部分被二能人给占了,老汉瘦骨嶙峋的古铜色胳膊和沾满汗渍的白褂子后背,暴露在明晃晃的太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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