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德哥,你今咋这么潇涵?半月没下雨,我看众人都在放水么。”

“我鸡叫就出碦放水,才将回来。唉,水壕里就那一口细水,几十把铁锨抢,成天价打架斗阵!昨黑夜二脑来财把狗娃家婆姨脑上砍了一锨,血淌了一摊。”

“还有这事?那后面怎弄了?”二能人惊问。

“怎弄了?人送医院了么!等狗娃串乡回来,这事指定完不了----”

玉德说着,一溜清鼻涕流到了嘴边,他也不着急,用大拇指和食指按住鼻孔,稍一用力,鼻涕“嗤”地喷到了地上,之后,望着下面的河川地发呆。以前农业社时,大伙一起出工,一齐回家,一块劳动,一搭收割,哪里有过为放水灌溉打的头破血流的事情?老汉突然觉得,单干并不是什么都好,农业社也不是什么都坏,就像书匠瞎娃说的,万事万物都有个定数。

这时,加林妈双手捧着一细碗水,颠着小脚过来了,笑盈盈地说亲家:“兄弟,家里有现成的烩菠菜,你也不说进来吃上一口!这是砂糖水,烧了,则凉凉慢慢喝碦。”

她把水碗放在磨盘中间,担心亲家够不着,又往边上推了推,笑着说,“我林林前几天捎回来满满一大包砂糖,足足有五斤!捎糖那人是咱后沟合流嘴的,他爸老碦了回来办事,说这是厂里给发的劳保,年年夏天都发,还发了茶叶、短袖哩!”

“你端个水,咋那么多寒话,赶紧回碦!”玉德从嘴里拔出烟锅,一脸愠怒地训斥老婆。老汉心里寻思,虽然儿子没说给亲家砂糖,但按理应该给人家分上半包,毕竟两个娃娃尔格吃喝在一搭,这个事情,咋能让二能人晓得?

加林妈不知道老头子发火的原因,委屈地嘟囔着嘴回家去了。

果然,精明的生意人立即猜出其中的缘由:这包砂糖肯定是叫两家平分,一家一半,却叫这不要脸的老汉给独吞了!

他喘着粗气,半天不说话,恼悻悻的脑门上满是汗水。

玉德见状,暗暗埋怨老婆子嘴长,也后悔自己做事不周全,得罪了这个难说话的亲家。他在鞋底上磕了烟灰,慢腾腾地又挖了一锅烟点着,接连“啪嗒”了几口,心里有了主意。

“兄弟,我今早放罢水,回来路过蛤蝲湾,看见你地里的菠菜咋还没长起?我家菠菜长好了,你什么时间有空就摘得吃碦!以后我地里的豆角、辣子、茄子、洋柿子熟了,你不要见外,勤吃碦!”

老汉见亲家脸上的气色似乎有所和缓,接着说:“听合流嘴的那人说,我加林换了工作,不翻砂了,尔格给人家烧锅,比原来苦轻些,工资还涨了,一个月多五六块钱哩!那人还提起你家巧玲,说他见过几面,穿戴的可洋气了,经常和厂长在一搭,进进出出坐的都是小卧车!”

二能人听老汉叫他随便去地里摘菜,已经不那么生气,再听到三女子这个消息,愤怒的心情基本平复了,暗想自己的二斤半砂糖恐怕也要不来了,以后就多摘些菜头,一定要翻倍把它吃回来!他端起磨盘上的水“咕噜咕噜”几口喝完,抹抹嘴站起身就要回家,说巧珍生了个胖小子,婆姨伺候碦了,家里没人,再说牲口也没人管。

不过,二能人并没有去后沟,而是来到了老人市。

老人市墙根的背阴处,圪蹴着十来个无精打采的老汉,老汉们还穿着厚棉袄,有的吸烟锅,有的闭眼打瞌睡,还有的脱了棉袄,光着上身捉虱子。挖毛老汉把捉到的胖虱子,放在石头上用大拇指甲抿死,不时传出细微的“咯嘣、咯嘣”的声音。

二走气站在一棵吊梢柳树下,嬉笑着给老汉们说着什么。他尽管自诩为“三能人”,但村里的年轻人大都看不起他,只是在老人市,在老汉们天真的笑容和羡慕的眼神里,每每能得到莫大的满足。刚才,他换了婆姨锄玉米,可天上的太阳晒得厉害,他受不下这个苦,没锄几下便扛着锄头来到了这里。

二走气正说的满嘴白沫,瞥见二能人过来了,赶忙笑着迎过去,“二哥来了,则快坐到凉崖根!”

“你又在胡吹甚哩。”二能人圪蹴在舔财老汉旁边。

挖毛说:“还能说啥,都是串乡的事么。”

舔财说:“还真是怪求事,你看平常灵灵醒醒的人,出碦就不行;平常傻不拉几的那号人,出碦骗人一骗一个准!”

“舔财哥说的对对价!马爷沟的张老五,外号‘张傻子’,一天学没上,前几天去太原卖假圪蛋,据说挣了一千多!”二走气点了支羊群烟吸着说,“张傻子在公共车上,专门露出破蛇皮袋里的假元宝尖尖,身后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问他拿的甚东西,他抱住袋子怯怯地说,‘不晓得么,这是老窑脚地下挖出来的东西,爸妈都死了,来山西寻舅舅看看。’那干部看他秃鼻囊嗓的傻样,就想捉迷他,好说歹说,五百块钱买了两个。张傻子起先还拿板切势的不愿意。咱都晓得么,那就是值几块钱的铅疙瘩!”

尽管这个故事已经听了好多遍,但众人还是十分开心地大笑。

“你光见贼吃肉,咋没看见贼挨打!”二能人斜眼看了看二走气,“你没听人说,太原的禁闭室里,关的都是咱这一带的人?咱村的拴柱,天天被里边的犯人打得要钱,捎话叫家里赶紧拿钱捞他,说再不出来的话,就给人家寻怜得打死了!他爸福厚半夜三更祷告我,要借一百块,我哪有那么多钱?给了五块。”

“二哥说的对对价,骗人终归不是办法!”二走气讪笑说,“虽说咱中国人多,你一天骗一个,一辈子都骗不完,可公安局的法绳饶不了你!还是要象我侄女婿马栓那样,寻个正经营生才是正路。”

话音才落,只见马栓骑着车子,从远处的简易公路拐过来了。众人都笑说,咱这地方真是日怪,说谁就见谁!

马栓最近正筹备成立建筑公司,忙得好几天没回家,听人捎话说婆姨生了,就急火火地往回赶。他看见岳父,赶紧跳下自行车叫声“二叔”,把车子立在树下,掏出带把纸烟给众人散发。

来活老汉拿着马栓递来的好烟,咧开嘴感激地看着马栓傻笑;挖毛见到有身份的马经理,早把棉袄披在身上,双手接住马栓扔过来的纸烟,放在鼻子下不住地嗅,连声说“好烟”、“好烟!”马栓给二走气敬烟时,二走气晃了晃手指上夹的羊群烟,嘴上说“不要,我吃着了么!”另一只手忙不迭地接过烟,别在了耳朵上。

二能人看女婿给众人散烟,心里暗暗可惜:这么好的纸烟给这些人吃,真真价浪费了!等马栓散完烟,问道:

“晓得了?”

“嗯!”马栓抬起胳膊擦了把满是汗水的黑脸。

“那你赶紧回家看你婆姨娃娃碦,我没事。”

“二叔,要不你跟我到马店住上几天,二婶不在家,你一个人冷锅冷灶的也不好吃饭!”

二走气凑过来说:“我侄女婿说得对对价,二哥,你就到我侄女家住上几天,享享女子女婿的福!”

“说憨话哩!”二能人歪着脖子大声训斥二走气:“谁家女子坐月子,娘家爸爸陪着伺候?那不叫人笑话!”

二能人的当众训斥,明显伤害了二走气的自尊心,但他不敢反驳,涨红着脸说:“对对对,还是二哥见多识广,想得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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