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你们看见了没,二能人的三女子回来了,人家可发达了么,坐的小卧车,小卧车尔格就在玉德家坡坡下的麦茬子地里停着呢。”

“巧珍家头首首小子明个做满月,估计是回来赶事情了,不晓的人家吃甚,是“五魁”还是“八碗”?

“听说马栓和他老丈人都想把事情过大,想吃“五魁”,还要请吹手,再唱一台大戏,可巧珍怕费钱,说吃个饸烙就行。二能人把女子训了一顿,不顶事么,最后折了个中,早上吃荞面饸烙,晌午是‘拼三鲜’和油糕,夜里放一场电影。其实油糕不错,耐饱,我就爱吃这东西,那八碗有甚吃头?”

“那是,老话说‘人生三顿糕,两顿吃不着’么,第一顿满月糕你不会吃,结婚双喜糕那能吃上,最后一顿丧葬糕,你人没了,拿甚吃呀!”

“啊呀,你们留心了没,这次没见玉德家小子。巧玲尔格转成正式工人,那玉德家小子还是个烧锅的临时工,两个人是不是出麻达了?才将跟巧玲一搭回来的是个面生的后生,听口音像外地人,见人就笑着发烟,你们看后沟路上那人,二能人家怕早就挤满了……”

太阳落山时,老人市上几个老汉吸着烟锅,议论着村里的这个大新闻,巧玲后晌坐小车回来的消息,早已轰动了整个高家村。婆姨们放下手里的家事,换上见人衣裳就走;放了学的念书娃娃听到消息顾不上回家,挂着书包争先恐后地向后沟赶去;串乡回来待在家里的后生们,也三三两两相跟着过去凑热闹。二能人中窑的炕上、脚地下,已经塞得严严实实,院子的人还在拼命往里挤,原本凉爽的窑洞变得十分闷热。

二能人穿戴的整整齐齐,白褂子外面套着缀有四个兜兜的蓝的卡中山装,忙着给众人散纸烟,白胖的笑脸上淌满汗水。

巧玲给娃娃们散发着糖果,看见父亲热的浑身冒汗,后背都湿透了,便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关切地说:“爸爸,看你热成个甚了!则擦擦汗,把纽子解开,不行把布衫脱了么。”

“热甚了?不热!”二能人抬手擦了把头上的汗水,责备女儿,“玲玲,不要光给娃娃们发糖,给你这些奶奶、婶婶、嫂嫂们也都一人发上一颗,咱又不缺这个嘛!”

难得父亲这么大方一回,巧玲笑着答应,从碗里抓了一把糖,先给近处胖乎乎的牛婶递过去一颗。

“唉!我又不是碎脑娃娃,还吃这东西?”牛婶说着,从巧玲手里接过糖,笑道:“听说牛奶糖可香了,那婶婶尝尝!”

盘腿坐在炕头的邻家二奶奶伸出颤巍巍的手,接住巧玲递来的糖,掏出怀里的手帕小心包好,张开只剩几颗歪歪扭扭牙齿的嘴,含混不清地说:“玲玲娃的喜糖我要吃!从小我就对你爸你妈说,你的三个女子,一个比一个灵,你们老了必定有享不尽的福!”

众人哄笑说:“二奶奶,你老糊涂了,这不是喜糖,人家巧玲还没结婚哩!”二奶奶拿起缀在胸前的一溜粗布揩了揩鼻子,努了努嘴,指着坐在炕沿的大杨,“玲玲的女婿都在这坐着呢,你们还哄我老婆子,真心盘算我老憨了?”

众人“哇”地一阵大笑,巧玲羞的脸颊通红,偷偷瞄了大杨一眼。

大杨直挺挺地坐在炕栏石上,上身穿白的确良短袖,下身是蓝的确良裤子,短袖下边塞进裤子里,裤腰上的黄铜皮带扣闪闪发光,整个人看上去十分精神。众人说话的当地口音,他基本听不懂,但从人们看他的眼光和嬉笑的神态里,明显感觉到有人误认为他是巧玲的对象!他对此很是受用,惬意地吸着烟,磕着瓜子,不时陪众人笑一笑。

边窑的厨房里,巧英和母亲忙着给客人炒菜做饭。刚才,巧英妈在马店听说三女子回来了,看到巧珍母子也没什么事,立即动身赶回高家村,巧珍也想回娘家看看妹子,被母亲大声拦住了:“憨女子,没满月不能出窝!玲玲明个就来赶事情了,你急甚!”

二能人从中窑过来,揭开炖肉的饭锅,拿勺子舀了一块快要炖熟的羊肉放在嘴里,边嚼边坐上炕栏石,对着妻女感叹:“啊,这大杨实在是个好后生,老子的是科长,娘的是医生,人也长得眉眉是眉眉,眼眼是眼眼,看着就喜庆!”

“他比你的眼窝还小,咋看着喜庆了?”巧英妈在案板上切着猪头肉,对老汉的话很不以为然,小声说,“我咋看这娃娃一点也不正经,那眼珠子不住地瞅咱玲玲。”

一旁和面的巧英声援母亲说:“妈,我也看出来了,这人对咱玲玲好像有那个歪心思。爸爸,只是我再怎么看,他也没我三妹夫俊么!”

“俊顶个屁用,能吃了还是能喝了?你妹子吃上皇粮了,他还是个临时工!”二能人对妻女合伙和自己唱对台戏很是生气,把嘴里嚼了半天都嚼不烂的羊肉唾在手掌心,扔进炉坑里,低声吼道,“谁不晓得,婆姨汉过日子,男人高了能行,女人高了就过不成!尘世上有个工作汉寻农村婆姨的,你们听说哪个有工作的女人嫁农民汉了?唉,这是个甚事情。”

巧英妈转身看着老汉,怯怯地说:“咋,你甚意思,想叫咱玲玲退婚碦?啊呀,他爸,则不敢,人家笑话呀!”

“就是的,爸爸!”巧英附和说,“虽说我妹子还没过门,可她是高家媳妇子这事,十里八乡、前后里滩谁不晓得?爸,你不是也说过,高加林尔格是临时工,但有他二爸的后门,迟早能转正么!”

二能人叹了口气,烦躁地嘱咐大女子:“明天你妹子做满月,你该准备的则早早准备好,娃娃没舅,你当姨姨的把咱家这些事都领料起,鞋、帽子、裹肚,还有花馍,都做好了没?巧玲准备给娃娃的红绳绳上拴五块钱,那你当姐的也不能少!”

实际上,当二能人察觉到大杨喜欢巧玲,心里就有了想法,脑子里象装进算盘珠子,上上下下的拨拉算计——一是两个后生不能比。大杨是正式工人,小车司机,有份人人眼红的体面工作,高家的小子是临时工,什么时间转正还不一定,即使转了也是个锅炉工;二者,两个家庭更是比不成,一家是土包子农民,穷的叮当响,只有两孔烂土窑窑,一家是国家干部,天天吃香的喝辣的,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要甚有甚,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他痴痴地想,要是巧玲能嫁给了大杨,以后逢年过节坐这么高级的小轿车回老家,不要说他了,就是他刘家地下的老先人都脸上有光!没事叫三女婿开上车拉他出碦溜达溜达,赶赶集、看看戏、串串亲戚,路上如果碰见骑车子的明楼,那也不能不理人家,摇下车窗子给打个招呼……每每想到这一幕,他就激动的心里颤抖。然而,老婆和大女子说的也没错,巧玲毕竟订了婚,悔婚不是小事情,何况那高玉德是个犟脑裂板精。

二能人悻悻地回了中窑,思谋着怎样解决这个难肠事,瞥见堂弟立德一脸怒气地走进院子,看样子和人吵了架。

半小时前,二走气放学后没有回家,而是下了河滩,顺着大马河来到二道水鼻子湾,河湾里有他的几棵树。今年分地单干后,民办教师不再记工分,村里与他定了协议,每个月发他25元工资,然而,半年过去了,只给了两个月的钱。他多次找大队讨要,明楼说大队账上没一分钱,他也没办法,最后提出用队里河湾的4棵柳树顶账。二走气实地看过后,觉得这些小树不值一百元,大能人训道:“兄弟,你灵灵的一个人,咋变成了死脑筋,它再长几年不就值了?又不是叫你尔格砍!”二走气考虑有这树总比没有强,不得已勉强同意了,回家给婆姨一说,被爱弟骂了个狗血喷头:“你这个不够秤的猪脑!你到他明楼家偷的捉上一只老母鸡吃了,给他还一颗鸡蛋,看他行不行……”

这些天,二走气几乎天天放学都要看看他的宝贝,盼望它们快快长大长粗,以便卖了买辆自行车——有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是他多年的梦,尤其是当老师后,这个愿望更加强烈。

他来到河湾,老远照见四棵小树有异样,上面的枝叶稀疏了不少,急忙跑近一看,只见泥土地上掉着不少残枝碎叶,满地都是羊蹄子印和羊粪珠,显然有人还以为这是公家的树,髡了树枝喂羊!

他气得站在水鼻子上,对着旷野大声叫骂了半天,回去路过蛤喇湾时,发现自家玉米塄子上套种的好多豆角不见了,怀疑有人偷的摘了,这下更是恨得脸红脖子粗。

“咋了,谁又惹你了?”二能人眼见堂弟一脸怒气地从门口挤到锅台跟前,给扔过去一支烟。

二走气接过一个后生手里的纸烟对着点着,吸了两口,气呼呼地说:“我河湾的那些柳树,被拦羊的哈怂髡得不象样子,还有蛤喇湾的嫩豆角,不晓得被哪个贼娃子给偷的摘了!”

众人嘀咕,尔格人都不饿肚子了,谁球没事偷的吃他两个烂豆角?

“哎呀,二哥,你看我这脑子!”牛婶突然叫道,“我才将在你们家坡坡底下,看见我二嫂挽着半筐子豆角回碦了,说黑了做豆角豁菜饭哩!”众人都明白了怎么回事,一齐放声大笑。

“有这事?婆姨不是说黑地吃千千饭么,我回碦问问!”

二走气红着脸说罢,转向巧玲说:“啊呀!玲玲,半年没见,你咋变得这么洋气,要是走在大路上,二叔都不敢认你!咋,你二姐娃娃过满月,你回来赶事情?好女子!”说罢,看向陌生的大杨,略显羞涩地点点头,笑笑说:“来了?则喝水,碦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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