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气盛时,只问是非对错,本心好恶,敢疑天何不公。而愈是年长,心中便愈多龃龉,见一事,是非之前,先权利弊、衡得失;作诸多考虑,再行趋利避害之举……”

云摇说着,眼尾微抬,似嘲似讽,“如此想来,人寿有尽,实是万物得存之根本。”

丁筱听得恍惚:“师叔是说,寒渊师兄的存在,是各仙门耆老都不希望看到的?”

“是啊。当日在天山,这些掌门耆老不曾阻拦年轻弟子们站在我们这边,是因为彼时,对面是仙域之首、凌驾于他们所有人之上的浮玉宫……”

云摇说着,忽地一怔。

“原来直到今日,我才听懂大师兄说的那个故事。”

“故事?”丁筱茫然扭头。

“屠龙者终成恶龙。”

云摇低声自嘲,“数十日前浮玉宫在上,它是那头恶龙。而今杀了恶龙的人,踏恶龙王座于足下,同样凌俯众生……于是今日,他们眼中的慕寒渊,俨然便是未来最有可能成为恶龙的了。”

“可那只是可能啊!”丁筱忍不住怒。

“对他们来说,一个可能关乎生死,自然该灭杀在襁褓之中。”

云摇回眸,望向丁筱,眼神一瞬竟叫丁筱觉出几分神性的漠然:“换你作他们,与预卜中,将要祸世灭众生的未来魔头非亲非故,你要他生,要他死?”

“——”

丁筱僵在原地。

“戍城万民请愿!剿灭魔头!”

一个冻得颤巍巍的凡人老者为首,身后跟着妇孺老幼,手捧请愿书跪在了悬剑宗的刑台下。

“魔头祸世!不可不除!!”

“魔头祸世!不可不除——”

“魔头祸世……”

悬剑宗显然不曾料得这阵仗,弟子们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地将这一众凡人带离了绝巅之上。

“凡人怎么可能上得来,一定是有宗门故意为之!”丁筱愤怒的声音扬起,只是却被埋没进了呼声中——

原本平寂的绝巅上,各仙门都被方才万民请命的声潮拉动起来,愈来愈多的呼声,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愤怒如同一把蔓延过辽阔荒原的野火,一颗火星落下去,顷刻便有燎天之势。

整个绝巅如祭台火场,而刑台之上,绝巅前那道凌白盛雪的身影,便是这场“盛典”中早已选定的祭品。

在那些声潮中,云摇神思恍惚地,像是回到了三百年前,魔域还凤城城中,那个被八十一根长钉穿骨而过的少年。

为何、为何总是他。

云摇袍袖下攥紧了拳,眼尾泛红。

终焉之力、终焉火种、或是她最不愿去想亦不愿承认的——

这便是终焉本身的宿命么。

“这魔头出身乾门!几百年前,乾门七杰英才辈出,却几乎尽数丧于魔修之手!如此血海深仇——乾门难道忘了不成?!”

“不错!乾门难道忘了先辈盛名?竟要对祸世魔头包庇到底?!”

“云摇前辈!你的师父师兄师姐若仙灵犹在!你可对得起他们——”

“嗡!!”

奈何剑忽清音长鸣,唳声直破九霄,绞碎了绝巅外翻腾的云海,压得偌大绝巅刑台四方一片死寂。

众人纷纷噤声收音,警觉地望向乾门。

各家仙门人人神色动作皆有变换,不知多少人准备了多少杀招,防范着今日刑台之上,乾门若要力保慕寒渊,他们便将效当年仙魔两域之战时以弱抗强时举。

一时台上竟弥漫着种肃杀又悲壮的气氛。

若非他们所视为“恶龙”的,正是慕寒渊与他身后的乾门,那云摇大抵都想发笑了。

只是想到今日后事,她再怎么牵动嘴角,也勾不起丝毫笑意。

阒然寂静里,云摇抬眸,望向悬剑宗方向。

——

今日悬剑宗宗主亲临,而云摇也能觉察,他们那位已入渡劫境的世所不知的老祖,此刻同样就在绝巅百里之内。对于渡劫境而言,这点距离下瞬息可至。

气机定身,云摇却似无察,她冷淡问:“悬剑宗想如何处置?”

“合众仙门之议,非杀即废,”悬剑宗宗主素来铁面,此刻能看出些许遗憾,但也只是些许,“若乾门愿为慕寒渊废除修为,悬剑宗剑狱可留一隅之地,负监看之责到底。”

一身红衣的女子长垂了柳眉,抬手抹剑,似笑而非:“好生慈悲啊。”

“可惜了,梵天寺主持的位子,合该让你们坐才是。”

“……!”

刑台四方,众仙门耆老面色皆变。

“云摇前辈身代乾门,何出此言!”

“莫非乾门今日真要舍得千年清名,与魔头同坠!?”

“云前辈三思啊!”

“奇怪,我明明是夸赞你们,怎么你们却觉着我是在嘲弄呢?”云摇身影微晃,下一瞬,便已现身绝巅崖边,数丈外便是禁制的金色光牢中的慕寒渊。

那点松碎翳影般的笑色,在云摇触及慕寒渊的眼眸时,就顷刻如水中花月般消散。

“师尊。”

“……”

云摇眼睫微颤了下,垂开。

“你要记住你说过的话,”传音里,云摇字字声颤,“苍鳞恶爪,不可改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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