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近,江晚风淡。

少年下山后,并未着急返回江宁,而是绕着栖霞山向北寻找了禅大师。

了禅大师在万佛寺地位超群,此番与真人交手后,生机迅速地流失,若死在半路之上,日后别说借万佛寺的势了,还极有可能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毕竟泥巴掉裤裆的事,谁能说得清呢。

沿着江边找了一路,唯见滚滚江水和孤帆远影,少年心中忐忑,望江啐道:“辣块妈妈的,这老和尚怎么跑的比兔子还快!”

“莫非老和尚受伤是假,怕真人出手要他性命才是真?”

“嘿~他还真是一百八十个心眼!”

转念一想,真人若真动了杀心,早就出手了,何必与老和尚对弈三日,老和尚不会看不出来。

倘若如此,老和尚又去往何处了呢?

栖霞山毗邻长江,不管北上南下,还是西去,都只有一条路,老和尚何故无影无踪,难不成凌空飞渡,一口真气没提上来,坠江而亡了?

在未见到老和尚弄清原委之前,只当是没有来过栖霞山,一切都没发生过吧。

少年本该有名有姓,却自称阿四。

江中月影,物是人非。

阿四不见悲喜,褴褛的衣裳被江风吹得猎猎作响,眼神渐渐游离,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寻常的夜晚。

那晚,如果不是鬼瞎子醉酒后的一番疯话,他可能一辈子都会蒙在鼓里,以为自己不过是个有人生没人养的贱种,浑浑噩噩,不知何日会死在江宁的街头。

大炎王朝开国皇帝武帝南宫炎之子,这个身份足够荒诞离谱,也足够惊天动地。

武帝遗孤的存在,给了朝堂追求正统礼法的老臣无尽的幻想,对于“兄终弟及”、得位名不正言不顺的官家南宫义而言,是动摇皇权的绝对威胁。

不管阿四是否接受,只要这个消息传将出去,没有人会在乎消息的真实性,各路势力皆会以他作为争权夺利的筹码。

这一点,阿四非常清楚,但自那晚后,他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好好活着。

无论身份真假,他都想亲手揭开当年的真相,为自己、为天下人讨一个公道。

“言知之易,行之难。应对老和尚一事尚且小心谨慎,时过境迁,要想查清十八年前之事,又谈何容易。”

“想我孑然一身,无权无势,要向官家讨个公道,简直难如登天。”

阿四微微叹了一口气,眸子反倒明亮不少,右手猛地一握,拳头周围的气流顿然迸发出一股威势。

其实在栖霞山这十年,道士虽然没有传授他武学功法,但他也并非一无所获。

道经听得多了,阿四发觉丹田里奇迹般地生出了温热的气流。

年长日久,丹田内的气流愈发磅礴,一不小心竟凝出一颗丹丸。

这丹丸与天地呼应,吞吐真气,在奇经八脉中游走,周天反复,绵长不息。

对于这种变化,阿四研究了许久,窥得些许门道,不过始终无法完全驾驭丹丸。

凭借一身被真气温养淬炼多年的筋骨,足可应付山下的寻常之辈,可若对上有些武学造诣之辈,怕是只有挨打的份了。

“当初被仇恨蒙蔽双眼,未曾细究鬼瞎子那老东西的疯话几分可信。此次下山,一定要找他问个清楚。”

阿四走在通往江宁的路上,脚步显得有些沉重,假若鬼瞎子所言非虚,他将面对的是上京皇宫里的大炎之主。

向大炎王朝的皇帝讨公道,除非有通天的本事。

想到这里,阿四一阵摇头苦笑,“变强”是他现在唯一的念头。

走过燕子矶、幕府山抵达老虎山时,大雾骤起,明月朦胧。

影绰绰间,只瞧见江面上几缕灯火飘忽不定,时不时有打杀之声传来。

阿四好奇,猫着身子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大雾笼罩的江面瞧不见景色,但打杀之声却是越发真切,如果所听不假,应是有一群人在围攻一人。

被围攻之人身手矫健,招式凌厉,虽然气息有些紊乱,但在人群中游走丝毫不落下风。

阿四凝眉沉思,自从江湖武林人士被武德司指挥使南宫戈率兵清缴收编,朝廷颁布禁武令之后,大炎境内除了吃官粮的和得到朝廷持械授权的人以外,无人敢习练武功,私自打造和携带武器。

此刻约莫着亥时刚过,江边的渔民早就收船歇息了,这么晚还有人敢无视朝廷律令,私自在江面上械斗拼杀,若不是官府之人,恐怕也只有江淮一地的淮帮和漕帮才有这般胆子。

粮食和海盐是江淮的两大支柱产业,苏湖熟天下足,江淮粮食产量占据大炎国三分之二还多。

淮南之盐煎,淮北之盐晒,江淮盐场大小八九十座,漫说在大炎国,放眼四国亦是居于首位,堪称是取之不尽的宝库,因此才有“煮好之利,两淮为最”的美誉。

淮帮和漕帮之所以能靠此做大,不受禁武令限制,明目张胆持械习武,其靠山不言而喻。

果不其然,江面上有人厉声喝道:“阁下伤我三当家的性命,还想就此逃走,未免也太不把我淮帮放在眼里了。”

“识相的束手就擒,我还可在两位当家的门前替你求个痛快。不然,休怪老子辣手无情!”

这时,有位女子冷声回道:“凭你等臭鱼烂虾,焉能阻挡留得住我。”

漆黑的江面,一股猛烈的气劲排开浓雾,流光四射,只听数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坠入江中便没了动静。

“逐月飞花,落地金钱。”

那人似是看出女子功法路数,惊惧之下急忙问道:“阁下可是武德司指挥佥事宁红妆?”

女子铁了心要置淮帮帮众于死地,不作半点回应,攻势愈发凌厉。

“给脸不要脸,弟兄们上,今天务必要将这贼女斩杀,给三当家报仇。”

船上有人发令,淮帮帮众齐声附和,使出看家本领围攻女子,两方交战得愈发激烈。

“自家人跟自家人玩命,看来淮帮所犯之事不小。”

阿四有些玩味地看着江上星火,心里打起了算盘。

听闻武德司直接听命于皇帝,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同时负有参与收集军情、策反敌将的职能,直接向皇帝负责,可以逮捕任何人,包括皇亲国戚,并进行不公开的审讯,连大臣和法曹各司都无权处置武德司成员,可谓权力巨大。

那女子不承认自己的身份,即便不是武德司的指挥佥事宁红妆,至少与宁红妆的关系不一般。

淮帮嚒,虽然势力庞大,在江淮盘根错节,但终归只是一群亡命之徒,别人手中的棋子而已。

倒不如在危急关头,相助那女子一臂之力,让她欠我一份人情,日后前往上京,没准还能帮衬我一把。

“啊……”

女子发出一声惨叫。

“老子不管你是不是宁红妆,伤我淮帮这么多兄弟性命,你只有死路一条。”

船头,淮帮的领头大汉扫了一眼甲板上死去的弟兄,恶狠狠地看着半跪在地上的女子。

“哼哼……武功高强又怎么样,还不是得乖乖地跪在老子面前。”

这女子气息非常凌乱,双目充血,虽苦苦强撑着,可已然是强弩之末,身体直打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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