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去还是要来说说金女士,金女士人生的第四段是她的老年。

外婆金志赢的老年时光注定又是忙碌的。作为一名总会计师,退休对金志赢来说,仅是多拿一份退休金而已。一位干劲十足又业务精湛的会计师,在那个时候不可多得,退休后继续被返聘,是对一个职场女性的最大肯定,也是对金志赢女士业务能力的最大褒奖。

故而退休后的金女士斗志更为昂扬,她坚信只有职场才能实现她的人生价值。要不是后来她老母亲摔碎了盆骨,她是万万不会离开她曾经为之日夜奋斗过的地方。

金志赢的老母亲摔碎了盆骨,对于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来说,一次盆骨手术,恢复到健康已然非常困难。手术缓解了老人的疼痛,但常年卧床在所难免。金志赢的姐姐们当年有幸考了大学,分配在了外地的事业单位工作,之后姐姐们的家便安在了外地。

退休在外地的姐姐们和作为男性的弟弟,都不方便照顾瘫痪卧床的老娘,加之金志赢还在工作,于是一家子子女商议决定,四个子女一同出钱,把老太太送去养老院请人看护。

老太太出院后,便被子女们送去了养老院,但不多久又被金志赢从养老院里领了回家。老太太原本就有老年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自从摔碎了骨头,手术卧床之后,她的神智更是不清了,她分不清身边所有人,脑子里闪过的,只有她小时候的人和事,还有她小时候哼唱过的歌谣。

每当深夜来临,老太太卧在床上,大声歌唱起她小时的歌谣。每每唱到迭起时,她又哈哈大笑,她笑得像个孩童,在夜深人静时分,她忘我歌唱、忘我畅笑、忘了她在哪里、她无所顾忌。

养老院毕竟是一个大集体、大家庭,岂能任由一个老太太在他人需要安静时,她却忘我歌唱、忘我欢愉呢?到底还让不让人休息了?!这是养老院大家庭所有人对这个老太太提出的抱怨。

不过养老院来过的老人比马路上来往的车辆还要频繁,这样的老太太并非少见,老人活到九十多岁又瘫痪在床的,没几个头脑清醒的,在床上拉屎拉尿,大喊大叫,大哭大笑的,比比皆是。

解决的方案也不是没有,但凡影响集体生活的老人,给他们喂上几片安眠药就解决了。于是,金家老太太在安眠药的作用下,日夜昏睡着,因为养老院里的所有人都不能接受,一个娴静的大环境里总有人用难听走音的旋律,大声唱着所有人都听不懂的歌。这便是一个九十多岁,生活不能自理且痴呆疯傻老太太该有的结局。但是因为金志赢的出现,这个整天昏沉睡着的老太太,她人生的最后结局却偏偏是在她破烂不着调的歌声中结束的。

那一天,金志赢出现在了养老院里,在她离开时,她做了一个决定,她把她老母亲一同带走了。把老母亲带回家之后的金志赢,终于离开了她为之奋斗过、热爱过大半辈子的职场,转而投向了她母亲的床榻边。守着一个整日瘫痪在床且痴傻的老太太,要忙的事不比职场少。

不论是职场还是家庭,亦或是母亲床榻边上,所有要做的事情,都离不开她那双坚硬且骨相的手,擦、搓、洗、拖,没有一样是轻松的。半夜老母亲放声歌唱,睡在一边的金志赢将几片安眠药放进了自己的嘴里。清晨她为老母亲熬汤喂药,傍晚她为老母亲翻身擦洗。倘若老母亲哪天肠胃不适,她甚至半夜还要起身几次,为老母亲擦洗干净身下残留的屎尿;倘若老母亲哪天大便又干结了,在开塞露都无能为力时,她就用她那双有力且骨相的手,为老母亲掏出那一坨卡住的粪便。

命运或许注定了金志赢一生的节奏,忙碌忙碌忙碌。送走了日夜歌唱的老母亲,她的女儿因为保胎需要她。母亲需要她,女儿需要她,金志赢就像一枚老陀螺,步入老年的她,被匆匆奔跑的时光抽着不停地转,她没时间思考,她停不下来。她或许就是那条春蚕,那根红烛,直到春蚕吐完它最后一根丝,蜡炬燃尽它最后一点光,她才能歇息。

你看,钱小丫正看着床下面躺着的我的外婆金志赢,我也跟着去看一下她吧。隔着一层肚皮,我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我外婆的头发稀疏,像初冬雪后的叶子,零零落落散开着,银白把灰黑覆盖了大半。在我们眼前的这个女人,这个叫金志赢的女人,真的老了。她老得太快,她草草地走完了她的中年,又早早地步入了她的老年。岁月这把无情的刀,刀起刀落后,留给这个六十未到的女人,满身的斑斑和驳驳。

她的双手还是记忆中的骨相手,暖暖和肉肉从未眷顾过这双手,岁月划过她的双手,留下了凌乱的青筋、老茧和斑痕。青筋、老茧和斑痕固执地盘剥在她的手上,承载了这个女人一生的不幸。

日月和星辰,披星和戴月,在它们轮替之间,她的身影在厅堂和厨房间来回穿梭。人说,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便是好女人的典范。人却不知厅堂之上,厨房之下,她又是一个不幸的女人。

厅堂之上,她的双手握着企业的命门,数字像音符,跳动在她指尖之上。夕日豆蔻年华,她轻巧灵活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之上,弹奏出一首首美妙的夜曲;待到不惑之年,指尖轻轻划过那些利润表、损益表、资产负债表,各式各样的分析报表,无一不关系到公司的盈亏和收益,决策和发展。

厨房之下,她的双手浸泡在锅碗瓢盆和粗布衣物之中。长年累月堆积在她手指和手掌中的沟壑如老树的年轮,诉说着这个女人年复一年中,她与厨房的故事。

洗洁精在金志赢的厨房是见不到的,她说用力洗,油腻是不可能洗不下来的。把洗碗的抹布用肥皂搓洗干净、晾晒干,下次洗碗时,根本不需要洗洁精,碗照样可以洗得干干净净。

钱南生是永远洗不干净碗的,没用洗洁精洗碗,他洗好的碗跟没洗前一样,总是油腻腻的;用洗洁精洗过的碗,总是滑溜溜的,碗底流满了洗洁精残留的泡沫。于是钱南生洗过的碗,金志赢再洗一遍,后来为了不浪费时间、不浪费水,家中的碗,就都由金志赢洗了。

窗外晾晒的衣物,飘着淡淡的皂香气,再经过暖阳照晒之后,衣物变得清爽、干燥,还略带紫外线消毒后的馨香,这便是金志赢洗的衣服。而钱南生洗过的衣物和他洗过的碗、拖过的地板、擦过的桌子一样,只能说它们遇过了水,清洗前和清洗后,只是干和湿的区别。于是,金志赢包揽了所有的家务,从上到下,里里外外,而钱南生在他的鸽子棚里钻进钻出,他终究是学不会干净和整洁的。

钱南生和钱小丫,享受着金志赢给这个家带来的舒爽、干净和整洁,她的那双手像按上了一副永不停歇的马达,只要她的那双手在这个家,便总是不停地洗着、擦着、搓着。

当然钱南生和钱小丫享受的同时,必须学会忍受,忍受住金志赢的那团无名之火。不过,当那无名之火爆发时,钱小丫宁可这个家乱成猪圈、乱成狗窝。她甚至想她有一天离开了这个家,从此就再也不要回来了,一个干净的家和一个温暖的窝,她选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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