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抉择

二人穿行在庭院里，离开了国王的视线，斐茵尼威德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了红晕。

埃德雷探究的眼神看过来：“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发笑吗？殿下，我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想到了高兴的事，”斐茵尼威德尽可能收敛那突兀的笑意，“准确来说，失礼的是我。Squass'me（抱歉），刚刚我在脑子里思考了一些不礼貌的事情——非常不礼貌。”

埃德雷视线在斐茵尼威德红润的嘴唇上停留片刻，迅速移开：“……我很好奇，如果您愿意分享的话。”

“那个想法真的很不礼貌，无差别攻击了世界上大部分男性。”斐茵尼威德停下脚步，她又忍不住开始笑。

“我更好奇了，”埃德雷随之站定，望着她脸颊上的血色，“如果能让您一笑，不礼貌的想法也没什么。您笑起来比刚刚气色更好。”

“好吧，我刚刚在失礼地思考，自打出生以来，我没见过多少漂亮的男性，”斐茵尼威德手背贴了贴脸颊，她笑得脸颊发热，“格伊德玛长得还算英俊，小王子塞德里克也还眉清目秀。其余的男性中，就只有狮鹫学派的猎魔人们称得上好看了。埃兰尚且在五官端正的范畴内，但是乔治和你，美貌非常出众，就算站在宫廷里，也非常醒目。”

埃德雷双颊通红，头顶几乎要冒蒸汽：“是、是吗？您谬赞了。这想法可能没那么失礼……但是、但是，用‘漂亮’、‘美貌’这种词汇形容男性，是不是有些奇怪？”

斐茵尼威德端详他英挺浓密的眉毛、黝黑的卷发，以及尚未变成猎魔人猫眼的灰绿色眼睛，没有理会他的发问：“更失礼的想法在后面。我很想冒昧问一句，这个世界之所以丑男人的浓度如此之高，是不是因为像你这样的俊俏男孩全都变成了狮鹫学派猎魔人？”

埃德雷几乎忍不住想伸手擦额头的汗：“您的措辞非常礼貌，但是说话的内容的确不太礼貌——就像您说的，无差别攻击了世界上大部分男性。”

“Squass'me（抱歉），如果你想指责我，尽管来吧，不过那无法改变我的任何想法。”斐茵尼威德寻了一架秋千坐下。

“我不会的，”埃德雷也忍不住笑了，“虽然这会显得我有点虚荣和轻浮。但是，全世界最美丽的精灵赞美我的外貌，这足以让我沾沾自喜。更何况，一位高贵美丽的公主，不仅不歧视一位猎魔人学徒，反而愿意对他露出笑容——这位猎魔人学徒实在难免洋洋得意。”

“劳烦你的恭维了，但是我很抱歉，我得说出一个事实，大家公认全世界最美丽的精灵，是法兰西丝卡·芬达贝。”

“十年后绝对不会再有人这样认为。”

“冒昧问一句，你贵庚？”斐茵尼威德轻轻晃着秋千，“你这样的猎魔人学徒，请恕我实在无法辨别年龄。”

埃德雷不由自主地走到她身侧，帮助她轻轻拉动秋千的吊绳，扑到鼻尖的一点清淡气味让他想起了秋天的银木樨花：“九岁或者十岁吧，大概。”

“大概？”

“大概。我不清楚，乔治也不清楚。我是战争孤儿，乔治收留了我。”

“Squass'me（抱歉），提及你的伤心事。关于你的猎魔人突变进程，可以透露吗？我想冒昧问一下，你为何在这个年龄拥有这样的体格？”

埃德雷沉默了很长时间，他下意识捏住自己的手臂，眼神游弋在斐茵尼威德浓密顺滑如同月光织就的银色长发上。

“是秘密吗？Squass'me（抱歉），你完全可以保守秘密。”

“不，不是。只是……这个过程，回忆起来，有点儿……”埃德雷停顿半晌，“让人难以接受。”

斐茵尼威德嘴唇抿了抿：“好吧。Squass'me（抱歉）。请你不必勉强自己。”

“我……实话说，我惊讶于有人关心我的经历。”埃德雷攥紧了秋千的吊绳，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目光滑过斐茵尼威德斜飞入鬓的细长眉毛、小巧挺直的鼻梁和柔润的嘴唇，最后看着她随着秋千微微晃动的长耳朵。

斐茵尼威德转头看向他，发现他也正在垂目看自己，于是又转回去：“如果我的好奇心让你为难，是我的过失。请忘了这回事吧。”

“……我想我愿意和您分享，”埃德雷清澈稚气的声音微微沉下去，“我正在进行猎魔人的第一项试炼——抉择。在那之前，乔治让我自愿决定，是否接受猎魔人的生活方式，我选择接受。之后的几年里，我一直在接受节食和体能训练，这就是抉择。只有完全通过抉择试炼，我才有机会接受后续的青草试炼。”

“我冒昧猜想，这个过程并非轻飘飘的‘节食’和‘体能训练’两个词。”

“大体就是那样，习惯之后倒不算太难熬。凯尔·塞壬的实验室里有许多特殊培育的蘑菇、苔藓和药草，它们被制成特殊的食材或是汤剂给我们服用，配合训练，我们的新陈代谢将会加快。但我们必须在此期间进行节食。”

“那些实验室里的东西我就不问了。不过我能知道那些体能训练的详细情况吗？”

“学徒的体能训练被称为‘铁手腕’，主要是剑术训练，每一个学徒都会被分配一个剑术教练，我的教练就是乔治，”埃德雷摘下手套，解开护腕，挽起袖子，露出平时藏在长袖里的小臂，上面布满了粗糙且凹凸不平的白色皮肤，以及不自然的白色增生肌肉，“不完善的抉择会导致我们的双眼像是化脓的伤口，产生粗糙且凹凸不平的白色皮肤，并且身体有着不自然的白色增生肌肉……就像我胳膊上的那些。”

“最后长出堪比成年人的肌肉组织？”斐茵尼威德并不动弹，只用目光描绘他的手臂，“我恐怕这过程很不容易。你应当算是进展顺利的吧？毕竟你的眼睛好好的，只有些不自然的肌肉。”

埃德雷放下袖子，踌躇片刻：“……是的。我很幸运。配合那些炼金食材、汤剂，我在这个过程中加速了肌肉的生长和消化，迅速消耗掉体内原本的肌肉组织，提升了身体的整体状态。”

“那么你算是状态非常好的猎魔人学徒了。冒昧问一句，在此过程中，猎魔人学徒的淘汰率是否非常高？”

埃德雷低头整理自己的护腕，声音有微不可察的哽咽：“和我同一批进行训练的孩子们，大部分没有通过抉择试炼，有的死于心脏、肝脏的衰竭，有的被逼疯，丧失理智。另外一些在心理上产生了极端的暴力倾向。”

“我无意戳你痛处，请原谅我，埃德雷先生，”斐茵尼威德看向逐渐变暗的天际，“我只是想收集一些信息。鉴于我是个魔源，埃兰在信中承诺过，我可以免去青草试炼和梦境试炼。但是抉择试炼是必须的。我比较关心这部分。”

“既然是魔源，为什么不可以成为驻堡术士呢？”埃德雷不理解，“那更适合您，殿下。如果选择猎魔人训练，仅仅是抉择试炼已经足够痛苦。”

“所以，我冒昧地猜你已经后悔成为猎魔人了？”

埃德雷喉咙干涩地动了动：“不，我不后悔。如果不做猎魔人，我又能去哪呢？全世界不只我有苦难。相反，我现在处境很好。世界上大部分人只能堪堪维持生计，过了今天没明天，小心翼翼又浑浑噩噩地忙于生存。猎魔人的生活，普通人无法想象，我完全可以有一番作为。如果我沉溺于后悔中，是在侮辱那些真正的可怜人。”

斐茵尼威德看了一会儿这个唇红齿白的男孩，直到他满脸通红，才移开自己的目光。

“狮鹫学派对于学徒的教育确实很到位。希望你能顺利通过所有试炼，你这样的漂亮男孩如果毫无意义地死去，那是整个世界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