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洛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格维顿他们也是为了学徒们不被饿死。蓝山的精灵抢劫了我们。”

“你觉得他们罪不至死?那他们为什么不从精灵那里抢回来?是不喜欢吗?”斐茵尼威德嗤笑,“懦夫只敢挥刀向更弱者。但凡他们抢的是曾经抢过你们的精灵,我都不会管他们。”

杰洛特梗住。

斐茵尼威德没了胃口,扔开粗糙的全麦面包:“任何人,在并非出于正当防卫动机而主动伤害别人时,他们就该做好准备,接受受害者正义的复仇。”

杰洛特低着头,慢慢伸手,拿过她用过的颜料盘,放进盆里,一点点搓洗,此时无处不在的银木樨花味让他感觉到窒息。

“在维尔登堡,我为我自己复仇。在凯尔·莫罕,我为阿黛拉和那些孩子们复仇。他们纯洁无瑕,而我是手里沾满鲜血的邪恶女术士,多几条人命不多,”斐茵尼威德放下托盘,推到一边,“阿黛拉的眼神让我难以拒绝这样的复仇。”

直到颜料盘快洗完了,杰洛特才声音极轻地开口:“……为了给萍水相逢的人复仇,甚至不惜和养父决裂吗?”

“替大陆上所有的居民面对他们无法面对的邪恶,我一直致力于践行埃兰的愿望。但是我们对邪恶的定义不同。”

“邪恶还能有不同的定义?”

“埃兰坚定地认为,只有怪物是邪恶的,只要从怪物手里救人,就是匡扶正义。而人犯了错,却总该获得悔改的机会——比如那六个抢劫犯。”斐茵尼威德把画布转了个方向,防止阳光直射。

“所以你把犯了错的人类和怪物等同了。”

“有什么不对吗?其实我很好奇,要是玛多克知道,他曾经拯救过的村庄,大部分人没有死在怪物口中,而是死在了所谓的猎魔人兄弟剑下,会是什么想法?”

杰洛特哑口无言,大量的银木樨花味吸进肺里,居然让他变异的身体有咳嗽的冲动。

斐茵尼威德微笑着看向敞开的阳台门:“难民犯了什么错?他们为什么要用死亡来弥补自己的错误?你们给了抢劫犯悔改的机会,谁给那些难民悔改的机会?”

杰洛特张了张嘴,忽然发现斐茵尼威德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身上,他又闭上了嘴。

“你觉得呢?埃兰,听够了吗?你们猎魔人的习惯还真独特,听墙角是什么乐趣吗?”斐茵尼威德视线越过杰洛特,只盯着门,“如果你还想来说服我,请回吧。这是理念之争,我从不动摇。”

埃兰从门后的阴影处转出,他面色几乎比斐茵尼威德还要苍白了:“斐茵……”

“请告诉我,埃兰,玛多克知道这件事吗?”斐茵尼威德站起身,不冷不热地微笑。

埃兰深深低下头,避而不谈:“斐茵,我当时没能控制住脾气,对你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对不起,你……嗯……。”

杰洛特蹲在地上,抬头看着他们俩,不知所措。

斐茵尼威德揉搓着袖子上沾到的颜料:“没关系,我不会责怪我爱的人。我母亲抛弃我时,我不会责怪她。同样的,你抛弃我,我也不会责怪你。”

“不!我没有抛弃你!那些是争吵时不过脑子的气话!我只是……得冷静一段时间,”埃兰上前一步,神色几乎有点惶然了,“我今天是来接你回凯尔·塞壬的!”

“谢谢,但是不必了。我爱的人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当真。”

“那是我的错误,原谅我吧,斐茵。”

“和原不原谅你无关,我说了我从不责怪你。但是凯尔·塞壬注定不会成为我的家,我不需要一个随时会被一家之主赶出来的家。”

埃兰伸出手,试图拥抱她:“我真的很后悔。对不起,斐茵。”

斐茵尼威德稍稍后仰躲开:“如果你一定要道歉,那么我接受。但这不会改变任何事。如果你是为了今后用得着我的地方,那么不必担心。我会一如既往地帮助你,帮助狮鹫学派的所有人。我依旧会致力于完成你的三个愿望。”

斐茵尼威德收起被杰洛特清洗干净、摆放整齐的画具,连同半干的完美品质《凯尔·莫罕春景》一起,放进了物品栏。

杰洛特站起身,他在想是不是应该溜走——感觉埃兰大师神态有点儿过于狼狈了,万一这位狮鹫派大宗师做出打自己一巴掌之类的事情,那他这个见证了这种事的小小狼派学徒绝对会很尴尬。

“尊敬的养父,劳驾让让,做事情有始有终,我现在要去看看狼学派学徒们的情况,进行最后一次治疗——这是之前你的要求,我会完成它。”

埃兰沉默着侧身让开路,斐茵尼威德从他面前走过,杰洛特端起托盘,试图降低存在感并且开溜。

“至少加件衣服,初春也很冷,”埃兰迅速地跟上她,把斗篷披在她身上,低声道,“你……是想回到泰莫利亚吗?”

“谢谢,这斗篷非常暖和,”斐茵尼威德拢了拢斗篷,“请放心,既然已经和祖父陛下提出离开,我就不会再回去。”

“那你能去哪?别赌气了!跟我回凯尔·塞壬吧,我绝对不会再说那些混账话,我发誓!”埃兰亦步亦趋跟着她。

杰洛特端着托盘远远跟在后面,他觉得埃兰的语气已经近乎哀求了。

“恐怕你没有抓住主要矛盾,埃兰。你满脑子想着解决我的情绪问题,想着让我不生气,可是我压根没有生气,还不明白吗?”斐茵尼威德平心静气地看了一眼埃兰。

“那到底是为了什么?我不明白!”

“问题和私人感情无关。我们之间的父女情只能让我包容你,但是不能阻止我离开你。容我强调一遍,这是理念之争。”

“理念之争就必须让你失去家吗?”埃兰用力搂住她,阻止她的步伐,“你从小离开了母亲,又因为我而离开泰莫利亚!如果你不来凯尔·塞壬,你能去哪里?你能依靠谁?谁来保护你?”

“天地之大,哪里不能去?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我除了自己,还能依靠谁?你认为我是维尔登堡的屠夫,恃强凌弱,现在又觉得我需要被保护了?你真矛盾,埃兰,”斐茵尼威德毫不躲避地直视他,“请松手吧,别让狼学派的人看了笑话。”

杰洛特大为尴尬,恨不得找条缝直接钻进去。

“我不会松手!斐茵,我们注定命运相连。”

“即使目的地一致,也不必一直相伴而行,世界上的路不止一条,”斐茵尼威德盯着他的手,“我会努力实现你的三个愿望,但我不愿意徒劳无用地一遍又一遍和你争执。我想今后我们不必维持那种缺乏边界感的、过于亲密的关系。”

“什么、什么意思?我……我不明白!”

“意思就是,课题分离。自己的课题自己解决,别再插手对方的课题,”斐茵尼威德转移视线,看着埃兰的徽章,“我很抱歉,恐怕今后我还会做出无数令你反对的事情,我不想再浪费精力和你争辩对错。我只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

杰洛特努力缩在暗处,猎魔人突变后敏锐的视力让他清楚看见了埃兰眼睛里的泪花。

原来猎魔人干涸的泪腺也能够支持他们哭泣。

斐茵尼威德稍稍用力,推开了埃兰:“从今往后,除非你需要我的帮助,否则我将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尽量避免打扰你。你提出请求,我解决问题,就这么简单。多余的事情就不必做了。”

“别这样!斐茵,我的女儿,你要相信我……我爱你,我无条件地爱你!”

“我相信这一点。但是显然,爱不该是一个互相伤害的东西。它不仅仅是浓烈的情感,还需要技巧与能力。恐怕你还没有学会怎样去爱,埃兰。我们得暂时说再见了。”

(卷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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