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逸几乎每天来猫肚子找花生。

他说花生哥哥,我发现一片海滩,全是贝壳,我带你去看看。

他说花生哥哥,我家后面有个树洞没人住了,咱们以后把那当秘密基地如何。

他说花生哥哥,我找到个老鼠窝,咱们去把它们一锅端了吧。

他说花生哥哥,今天天气真不错,咱们放风筝去吧。

……

花生说,对不起,云逸弟弟,我现在要照顾雪生。

卜雅在雪生落地后第二天就佯装身体虚弱把他推给花生照顾。

她说,现在是你承担起哥哥的责任了。

白天莫库外出工作,她除了吃东西时醒着,其他时候要么睡觉,她说睡觉能让所有烦恼消失;要么自己出去“闲逛”。每次闲逛归来,她仿佛如获新生,容光焕发。只是性情仍然古怪和暴躁。明明有时候花生看见她哼着小曲迈着碎步怡然自得回来,可看见家人瞬间就变了模样,无理取闹,吹毛求疵。

她和莫库已经几年没有同房了。五年前,当她得知再度怀孕,他们便分榻而睡。如今雪生诞生几个月,她的身体早已恢复。但他们仿佛达成了默契,彼此都没有提及合榻之事。

起初她暗自窃喜。曾无数次想象莫库求欢她该如何拒绝的场面,一次也没有发生。莫库每日工作归来,有时略显疲惫,大多时候神采昂扬,但他的精力和注意力似乎全部扑在工作上,无暇顾及男女之事。

然而卜雅内心隐秘的不安,却像深埋土里的种子悄悄地发芽生长。

毋庸置疑,结婚一百多年,她心知莫库爱她远胜于她爱他。婚前她对他仅仅是欣赏和仰慕,莫库对此心知肚明。他说能娶到美丽贤淑的她是他的福气。对她近乎溺爱。有时她觉得他仿佛是把她当成了小孩子。他是如春风一样的男子。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即便她是一颗沉睡的种子,春风一遍遍温柔拂过,也会发芽,长大,成熟。花生出生之后,她觉得自己是真的爱上了莫库。一个完美的丈夫,一个完美的孩子,猫岛女人想要的幸福她都有了。如果岁月一直如此静好,那人生应该也算差强人意。

然而五年前,她快七百岁,命运之船再次偏离了方向。

那天的晚霞如熊熊燃烧的火焰,整个天空金碧辉煌。她在散步归家路途中,被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身影拦住。

卜雅,对方轻呼她的名字。

只是两个字。只是两个字组成的声音。如同利箭穿过时间层层迷雾,一瞬间射中她心房。

是那个消失已久的少年。他背着霞光,仿佛从光里走出的天使。

他回来了。

他已不再是年少的莫笋,然而比年少的莫笋更为英气俊美。正值青春,花样年华。比起莫库略显瘦削,却恰到好处地挺拔端正。眉宇间褪去了憨傻稚气,多了些成熟沧桑。声音更具磁性。

她惊呆在原地。前程往事如尘封已久的城门被轰然打开,千军万马来势汹汹地冲进城内。原来那扇门,自始至终只对他开放。内心最柔软脆弱的一隅,自始至终属于几百年前那个青梅竹马风度翩翩的少年。

莫笋,是你。

是我。

他拉住她的手,你还好吗?

她挣脱他的手,我很好,你呢?

我也很好。

她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有成千上万的问题想问他。譬如几百年他为什么选择突然消失,这些年都去了哪里?为什么从不来信?现在又为什么突然回来……

但她沉默了。那扇门,她摇摇晃晃地把它关上了。

她说,我结婚了,嫁给了你哥。

我知道,你们还有了可爱的花生。我都知道。

他也沉默了。晚霞照在他英俊的脸上,只一瞬间,火焰熄灭。他身后的光消失殆尽。无边夜色笼罩大地。

过了一会他强颜欢笑说,我哥知道我回来应该会很开心。我也该去看看我的小侄子花生。

那天夜里,在猫肚子那棵巨型樟木的树洞里,莫库张开双臂扑向莫笋。

臭小子,你终于回来了。

哥,对不起。

没关系,回来就好。

他炽热而长久地拥抱他。一面捶打他后背,一面语无伦次,你可回来了。

卜雅第一次看到丈夫热泪盈眶。鸣心将岛主之位禅让给他的时候,他也没有这么兴奋激动。他们成亲的时候他也没有。

她第一次看到莫笋哭得稀里哗啦,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记忆里,他从没在她跟前掉过眼泪。

他一碗又一碗喝酒。过去几百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一幕一幕从眼前闪过。

其时他被自责懊悔折磨,不能自已,一度他认为如果继续待在猫岛,接触熟悉的一切,自己会很快疯掉。于是趁着夜色跳上海边一艘废弃的竹筏。起初他只是在附近海域随意划划,直到一个海浪扑打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汪洋上漂泊许久。

他不知道他在哪里,四周只有无边的海水。星空下,已经看不到猫岛的身影。寒冷和饥饿轮番来袭。极度恐慌之后,他竟然慢慢平静下来。索性放弃挣扎,躺在竹筏上任其漂浮。

如果就这样悄然离开人世,他想,似乎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至少不用备受煎熬。当然,哥哥莫库肯定会很难过。但是他是有重担在身的人,将来他当上岛主,日理万机,他就会慢慢忘记他的。

还有卜雅,她说过她不想再见到他,那不如从她的世界消失。至少回忆还是甜蜜的。

猫岛,就这样再见吧。他闭上眼,心里默默念道。

放下所有一切,也放下心里毁灭性的痛苦。

竹筏似乎突然不再摇晃,寒冷似乎也突然消失了,肚子似乎也感觉不到饥饿了。他在汪洋中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睁开眼,他躺在一艘大船夹板上,身上覆盖厚厚棉被。他的那个竹筏,放在身边,还淌着水。

是一艘从梅花岛前往犬岛的商船。船员发现他时他浑身冰冷,呼吸微弱。

一轮旭日从海平面缓缓升起,晨光耀眼温暖,海水泛起金光。天高海阔。头顶有海鸟绕着桅杆飞过。他很想知道它们究竟飞行了多远,又还要飞行多远,飞这么远是为了追寻什么。

有人在头顶说,小子,你可醒过来了!

那人继续说,我叫弘笙,梅花岛人,是这个船的船长。

莫笋知道他活过来了。无边无际的汪洋之上,陌生的商船,陌生的船长和船员。

弘笙很开心。他面相温厚,看上去一千多岁。

他说,谢天谢地。

莫笋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渐渐清醒。

没有死,那就好好活着吧。他对自己说。

弘笙问莫笋来自何处,莫笋说他不记得了。

弘笙又问他名字,他说他也不记得了。

弘笙以为他失忆了,给他取了个名字海生。

他说,海生,不管你来自何处,原来叫什么,这艘船以后就是你的新家,海生是你的新名字。

他给他安排了一个打杂的工作。此后很多年,莫笋跟着船只东奔西跑,也跟着弘笙见识了世界各地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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