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梅抛下伯劳奔了过来,她双拳捶在我的胸膛,又踮起脚尖附耳道,

“你欠我两条命,算我还你的。”

小梅转身朝伯劳走去,倏地回头对着我笑,笑靥如花。

“师兄我们走!明天开始就要杀师傅咯。”

语气朝气蓬勃,像刚升起的太阳。

想到自己还有时间,小梅应该不至于变卦,

我坐回太师椅,一边痛饮,一手拈出纸包里的熟牛肉下酒,当真是稀世佳肴。

像极了吃断头饭的死囚。

我又回头去看日月堂的楹联,望向漏看的横批,

日月同辉

又是一阵恍惚,我联想到了自己的两个徒弟,一个至柔一个至刚;一个才情绝世,一个力敌千钧。

不是日月同辉是什么?

一时托大让我以为先前的剑斗是必死之局,最后只想在伯劳心上留下一道剑痕,

这道剑痕原本会刺痛他,警醒他,他的武功会越来越强,杀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我自私地想让少年替我杀尽天下恶人,今天就先从我杀起。

到底是斗不过小梅,我像条被抽去骨头的老狗,瘫软在椅上,颓丧顿生,

自己空活二十余载,连个小女孩都不如。

奇了怪了,怎么生出了这般无用的情感?

从来问剑不问心的我慌了神,酒也顾不上喝,提起剑就要去杀人。

谁知小梅比我反应更快,还没走到庭院,肩膀就中了一箭,

“别犹豫了!师兄!师傅他真的要杀我!”

喝酒误事,叫粗通射术的小梅暗箭伤了不说,还没有察觉到藏在堂外的伯劳,教他一拳捣在了心窝,

我噌噌噌退了几步,脊背撞在立柱上。

杀意环环相扣,第二箭闻讯而至,像阴魂不散的毒蛇咬向我的脖颈。

撕心裂肺的苦楚使我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静地只能听见自己的心声。

只要把那招使出来的话,

我二话不说,连滚带爬地逃遁,流矢前仆后继,伯劳也紧跟不舍,

看似狼狈之下,我辗转腾移,箭矢根本沾不到衣角,伯劳震人心魄的脚步也迅速远去了。

《八荒夺路逃》

“她”死后,武林人士将我视作十恶不赦的邪魔,江湖豪杰把我看作名扬天下的垫脚石,亦有鼠辈当我是移动钱庄。

利欲熏心的家伙不堪一击,豪情万丈的刀客只重情义,掳来个红颜知己就能让他们跪地求饶,

也就名门正派有意思些,软肋在手他们也装作大义凛然,不过也就这样了,

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生死间有大恐怖,他们很快就会卸下良善的伪装,一心求活。

倒也不乏从一而终的纯善。

只可惜太弱了,杀了不能让人剑术精进,只会良心难安。

软弱的善良什么也不是,所以要有锋芒。

我也并非无敌于天下,兵器之间互有克制,人的根骨也有高下之分。

河间病虎,跟我一样病恹恹的消瘦男人,我败在了他的枪下,败地心服口服。

枪剑双绝,我受挫于他的枪术,却把他的剑意给偷了去。

他仿佛要追杀我到天涯海角,一次缠斗几乎教他一枪点死,

我躲到一座破庙里,被一个老叫花子撞见了,

他把我藏起来,给了我机会疗伤,又看我亡命天涯,教了我一招《八荒夺路逃》。

起初我嫌这招太丑,疯癫骇人,有损颜面。

出于一种本能我还是学会了,不得不承认老叫花子很有才情,

我不忍心埋没了它,又不愿敌人看自己丑态百出,就没去用。

将死之时还是用出了原版啊,我笑了笑,不再嫌弃它的丑陋。

后来病虎病死了,老叫花子也死了。

普通高手杀不死他,他是被毒死的。

不知道哪家公子哥看不惯他像老鼠一样,终日在自己出游的地界乱窜,扰了他游戏人间的闲情雅致。

于是他跟狐朋狗友合计一下,往烧鸡里下了猛毒,

一日“不小心”撞见老叫花子,公子哥叫住他,烧鸡往地上一掷,又扔下一把小刀,假惺惺地叫老叫花子割着吃,别噎着了。

老叫花子当然不傻。

公子哥也不傻,他用狗链子拴着几个蓬头垢面的小乞儿,指着地上泥泞的烧鸡,嬉皮笑脸道,

“小爷我大发善心,你这老东西肚子要是不饿,我就只好让他们吃了。”

于是老叫花子吃到了这辈子最好吃的烧鸡,沾着的泥也咽进了肚子里,连地上的油花都舔的一干二净。

第一次毫无顾忌地仗剑杀人,杀鸡屠狗般凌虐了他们一番,才回过头看向被孩子们围住的老人。

他眼里的最后一点亮光留给了身旁的孩子,手却是怎么也伸不出。

孩子们哭作一团,不对,有一个人没哭。

我刚迈开步子,就觉得大腿生疼,

低头一看,小刀不知什么时候深深地刺了进去,裤子上渗出一片殷红。

很巧妙的手法。

凝视着眼前这个不足半人高的女童,为什么能看出是女孩呢?那时候的我也不知道。

她发了狂地嘶吼,像一头父母曝尸荒野的小兽,扶着刀又猛地按了下去。

我任由她发力,反正已经不疼了。

“你叫什么名字?”

“今日杀你之人无名无姓!全因你无情无义!”

刚刚还掩面垂泪的小乞儿们早就吓地四散跑开,任由老叫花子的尸体躺在原地,

这不怪他们,天太冷了,自顾不暇。

女童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男人无情的面孔,

我忽地觉得她和我很像,简直就是世界上另一个我。

“你愿不愿意跟我学武功。”

“愿意,我只要死人教我。”

光用嘴只是徒劳,我指抵剑格,作势轻推,

两指宽的剑脊无声出鞘,雪亮的剑光把女童的脸映地煞白。

她不敢赌我会不会杀她,马上松手跪伏在地,恭恭敬敬地对我行滑稽走样的拜师礼。

我从没说过要收徒,和她更没师徒之实,她笑称刚才那刀就是她送的拜师礼,问我是不是刻骨铭心,我也不反驳。

确实快刻进我骨子里了。

“你别想太多,我才不可能以德报怨嘞,只是觉得杀师傅这种感觉很帅,很符合我对江湖快意恩仇的想象。”

我正要纠正她的观点,却想到自己杀人无数,于是哑然失笑,不做答复。

后来我跟她合创了《八荒夺命》,自此只追不逃。

女童,或者说小梅,执意要同我一起杀那公子哥和他的狐朋狗友全家,

我把她制住,用绳子五花大绑,藏在了破庙里。

“向我报仇就够了,仇恨太多会迷失自我,很不好。”

我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小梅。

“哪不好了?”

小梅蛆虫般扭动着身子,很是不服气。

“武功很难再有长进。”

我沉吟片刻,给出这样的答案。

到头来还是我想岔了,少女岂止没有迷失自我,甚至还在仇恨中找到了自我,寻得了独属于她的处世良方。

连武功都要高过我了。

如今的我只是条丧家犬,就任由两个徒弟相濡以沫去吧。

“她”的仇也早已应报尽报,接下来我要去独身一人去了结最后一桩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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