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天高气寒。
一轮明月,高挂天上。
好一个和平宁静的晚上。
亥时末。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李谦沿着山间的荆棘小道走下山来。
这是一个稍大的村庄,大约有六七十户人家,夜深了,万籁俱寂,村里人好似呼啊呼啊的睡着了,竟没有一家显出灯光。李谦牵着马走到一座颇为宽敞的小院落前,发现粗大的柴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门板上挂着一个破旧的木牌,隐约可见“里正”两个大字。李谦上前敲了敲柴门上的铁环,高声问道:“里正在家么?”话音刚落,一只大黄狗不知从哪扑了出来,汪汪吼叫。
“大黄,停下!”黑屋里传出一声老头的呵斥,大黄狗立时趴在门边伸出长舌呼呼喘息着。黑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走出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手提灯笼,边走边咳嘶声问:“谁啊?”李谦拱手微笑道:“里正老伯,我是过路的公差,迷了路,想借宿一晚,行么?”老人提着灯笼,上下打量着少年,疑心道:“深更半夜,能进山?”李谦笑道:“老伯,我是从东边的小道摸黑进来的,不是从河边大路进村的。”老人点头道:“噢,看着像,手脚都破皮了,起血泡了。来,先进来。”
李谦牵着马走进院子。大黄狗悄悄的卧在了黑屋门口。老人高声道:“老婆子,二郎,二郎家的,小六子都出来见客。”黑屋里连应四声,先钻出来一个光屁股顽童向着少年躬了一躬腰,笑道:“远客好!”说着便往厨房奔去。后边跟着一个穿着粗衣衫的女人,向李谦道了声“客好”亦往厨房而去。紧接着一步履蹒跚的老妪拄着拐来至近前,笑道:“客好啊”李谦拱手笑道:“主家好”。老妪道:“同好同好。”客坐,且稍候。”说罢,亦去了。不一会儿,一个瘸腿光膀子的中年男子缓步而来,望着老人问道:“阿爹,有何吩咐?”老人向李谦一指,道:“二郎,将客人的白马牵到后院的马厩里好生照料着。”仔细点!中年男子“噢”的应了一声,随即上前,不待李谦答话,径自拉过缰绳,牵着白马往后院去了。
虽是最简略的寒暄问候,却也是礼数周到,一点不缺,看来老人一家毕竟也见过些世面。李谦重重施了一礼,感激道:“多谢里正关照。”老人给李谦搬过一个木凳,示意道:“坐。”李谦道了声谢,便坐了下来。老人干咳一声,问道:“小哥儿,不知高姓大名?”在何处供职?为何来此啊?”
李谦拱手答道:“不敢欺瞒老伯,在下姓李,名谦。应县东山村人氏,忝为县主簿门下一书吏耳。”前些日子去郡治出差,返回时遇到些阻碍,耽搁数日,说着便将今晚遭遇和盘托出。说罢,长长叹息一声:“只恨走得太过匆忙,尚未请教恩公姓名,救命之恩尚未报答啊!”
话音刚落,只见老人手捻山羊胡,目视前方,频频点头道:“是他,是他。”旋即解释道:“小兄弟所说的那位恩公,老夫恰巧认得。他乃是本地有名的猎户,武艺高强,箭法如神,常于林中走动,搭救落难的行人,解人之所困,急人之所难。行侠仗义,助人为乐,施恩从不图报。端是位难得的仁人义士!此人姓牛,名存节,山阴县富贵村人氏,他于我亦是有大恩哪!”
李谦听了,不禁肃然起敬,起了结交之心,忙问:“不知恩公现住何处?烦请告知?改日必当登门拜谢!”
老人哈哈大笑:“小兄弟,可知此乃何地?”
“实不知”李谦摇了摇头。
老人笑道:“此地正是山阴县辖下的富贵村所在。”距村东约八里之远,有一山岗,名唤:“黄泥岗”你那大恩人便居于此处。
“若非老伯提醒,险些与恩公失之交臂,请受我一拜。”说着,李谦起身又施了一重礼。
“无妨,小兄弟,莫要多礼且坐着歇息。”一语未了,却听得一把乃带童音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道:“火笼好了!”话音未甫,院中登时火把通明,亮如白昼。不多时,只见一个小男孩光着脚丫,穿着一身早已褪色的短衫裤,头顶一硕大陶碗,飞奔而来,将陶碗轻轻放下,闪到一旁玩去了。接着一个穿粗衣衫的中年女子手提一硕大陶壶缓步到了跟前,将大陶壶噗噜噜倒满陶碗,低声笑道:“凉茶。客人请喝。”李谦确实是渴极了,顾不上仪态,端起陶碗,咕咚咚牛饮而尽了,饮完,顿觉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夹杂着干树叶的酸味在口鼻间弥漫开来,他只得用衣袖拭了拭嘴,尴尬的笑道:“好茶,好茶。”多谢了。”
老人嘿嘿笑道:“山野粗茶乍喝不惯,需得静置会儿,方可饮用。小兄弟,忒性急了!”说着转身道:“小六子,二郎家的受累了,都回屋歇着去吧。”两人应了一声,回屋去了。
“想向小兄弟打听一人,不知小兄弟是否认得?”老人清了清嗓子,随即满脸期翼问道。
“谁?”但问无妨,在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谦满口答应。
“应县李从周,小兄弟可识得此人?”
李谦微闭着的双目猛地睁开,忽又敛去,惊道:“老伯,何以知晓先父的名讳?”
老人不答,只笑问:“家中尚有何人?”
李谦见他这般问话,想来必有缘由,遂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道:“家中尚有老母在堂,有一大嫂,一弟一妹,一老管家忠叔,一婢女。”说完,忙问:“老伯可是认识家父?”
老人仍是不答,微微一笑:“你父亲可有至亲兄弟?”
李谦强忍心中疑惑,沉吟半晌,摇头道:“父亲的至亲兄弟大都殁了。只有几个结义兄弟尚在人世,朱二叔现为东山村里正,张三叔现为应县驿丞。其余没有了。”说完,直盯着老伯,似在等着他说些什么。
只见那老伯长吁一口气,沉声道:“如此说来,你便是李从周的二儿子,乳名唤作“冬狮郎”的李家二郎了!华忠叔身体一向可好啊?”
李谦听后,登时便如遭雷击般震惊不已,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顿时呆立当场,不言语了。心下大骇:“他怎么知道我乳名?旁人只是唤我作李二郎,却不知我的真实乳名,即或是亲近之人,亦是鲜有人知。他怎能知晓?更奇的是他居然知道忠叔的姓氏,忠叔在我家几十年,却从未听旁人提起他的姓氏,自个亦是近期无意间得知,他怎会知道?看来,此人与我家必有些渊源。我得问清楚了。”想罢,遂起身又是一拜道:“敢问老人家是否认得先父?与我家又有何关系?烦请告知,以解我心中之惑,吾不胜感激!”说着,深深的弯下腰来。
老人手捻白须,点头道:“果然是家教甚严,谦逊有礼。无愧于乃父为你取的“谦”字。”
“小兄弟,你道我是何人?我非是旁人,正是你父亲的结义兄弟,姓刘,名智积,因排行第四,又称刘四。亦是你的刘四叔了!”
李谦听后,只觉脑袋“嗡”的一声,几欲炸裂开来,后勃颈直冒凉气,一脸不可思议的望着老人,喃喃自语:“不可能,我刘四叔不是十年前就战死沙场了吗?阿爹亲自收的尸,灵牌至今供着,怎会出现在此?莫非此人乃是鬼祟所幻化,唬我的!”
老人见状,知他想歪了,忙上前扶他一把,道:“贤侄莫怕,我非是那山精野怪幻化成人,实是大活人!此间事由说来话长了,你且坐着,待我慢慢道来!”
李谦听后,不觉信了几分,抿了口凉茶,定了定神,抬头望向老人,正要看他会说些什么。
只见老人一阵咳嗽,顿了一顿,坐直身子,回忆道:“开皇二十年(公元600年),突厥达头可汗犯边,朝廷下诏征兵,我,李大哥,朱二哥和张三哥四人应征入伍,随军出塞迎敌。初时,战事顺利,突厥人望风而逃。李大哥因作战勇敢,杀敌无数被朔州总管杨义臣破格提拔为旅帅。大军斩获颇多。一天夜里,军中突然接到行军大总管史万岁的求援书信。信中只说:“因不识地利,战事不顺,急需向导支援。”李大哥遂率领我门前往大斤山前线效力。到了后,我们这队连同其他几队共计八百多人作为向导开路,途中虽遇突厥游骑,却是一击而溃。多番获胜,起了轻敌之心,行至石峡谷时,未经查探,匆忙入谷,刚入谷中便中了埋伏,待要杀出重围,却是不能了,突厥人早封了退路。漫天箭雨,应者无不倒地,士兵们拼死一搏,只为杀出血路,逃得一命。谷中兵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只杀得天昏地暗,人仰马翻。不多时只剩下六十残兵。李大哥见事已不可为,遂与我们商量:“各安天命,分散突围。若有缘,来生再见!”说罢,我们四人各率十数人分别朝着不同方向分散突围。单说我提刀往西北方向好一通砍杀,只杀得血流成河,生生杀出一道缝隙,正欲行时,忽听得身后几声异响,待我发觉时却已中箭倒下了,正在我闭目等死之际,只听得谷中又是一声巨响,人马厮杀声大作,我欲要查看,却因伤势严重昏死过去,人事不知了!”
老人说到激动之处,却是咳嗽不止,再也说不下去了。
“四叔,且歇着,侄儿替你说。”至此,李谦已确信眼前人正是他的刘四叔了。
“……好……你说……”刘四叔举了举手,点头示意道。
“听阿爹说,当日众人被困山谷,俱以为难逃一死,遂奋力拼杀,只求杀得痛快。忽听闻史万岁亲率大军前来解救,众人士气大震,死力往外冲杀,两下夹击下,突厥人不敌,遁走。众人堪堪活命。这之后,史万岁联合杨义臣与达头可汗在大斤山展开会战,一番激战,突厥人不敌,败走,自此再不敢犯边。史称“大斤山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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