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圣山位于于阗王城西北的沙漠边缘地带,说是山,其实并不高峻,更像是由几座巨岩组成的乱石丘,但相较周围一望无际的平坦戈壁滩,已经算得上远近唯一的制高点了。

神山堡横跨通圣山最大的两座巨岩,外围深掘壕沟,当中有道路通行。如果行人不想经过神山堡,也可以绕过去。只是向北绕,就会进入漫漫黄沙覆盖的图伦碛;向南绕,只能沿着多发落石和泥流的山麓走。

因此,对个人或者规模较小的商队来说,神山堡并非难以逾越的天险,但对于人马众多,需要确保行伍秩序、行进速度,并且顾忌后勤补给线的军队,神山堡就是不得不掌握在手的津关要地。

解把花以手抚额,望着形如石桥的神山堡,咋舌道:“我的个乖乖,耳朵听到比不上眼睛看到。远远看,这墩堡就像是浮在沙原上的天桥,锁住了风沙,也锁住了道路。不要说咱们这几个人,就算来千军万马,不好好盘算盘算,也难啃下这块硬骨头啊!”

鲍小禾接话道:“那可不,这墩堡我到近处观察过,正门墙垣接近一丈高,夯土坚实,部分还包了青砖,土石相间。当中通道两侧墙垣,先各设角楼,角楼后头,连着三个马面,垛口无数。啧啧,怕是比那些个守捉城还坚固。”

尉迟毘婆沙道:“吐蕃人来于阗后,拆除了许多城池墩堡,独留下这神山堡,还不断修缮加固,使其成为我于阗王城北方的咽喉,可见其重要。里面更囤积了大量的粮秣,一旦咱们将之拿下,就算琼隆囊嘎挥师猛攻,守军只要没死绝,至少能坚持两个月以上。”

鲍小禾道:“等神山堡归了咱们,你再自称‘咱们’不迟。”

尉迟毘婆沙汗颜道:“对,对。”

尉迟玄道:“我于阗王城的守军只有数百,安危与否,全仰仗这西北的神山堡和东北的媲摩城庇护。其中媲摩城的赤本勿萨踵和勃略师不同,早已暗中投效于我,他还兼领当地资悉波等职,有千余精兵......换言之,只要咱们能得到神山堡,那么媲摩城必然望风归附,于阗王城的两道闸门一关,切断守军和外部的联系,再取下王城易如反掌。”

和唐朝类似,吐蕃在于阗建立统治的举措之一,就是将所有制度都进行吐蕃化。“赤本”和“资悉波”都是吐蕃官职,译成汉文分别指代万户长和财政官。由此可知,尉迟玄口中的“勿萨踵”算是于阗媲摩城附近的实权派。

几日接触下来,张朔对尉迟玄这个人有了更深的认识。

此人年龄和自己相伯仲,久居宫中,虽有一腔热血,而且多读汉地兵书,但多是纸上谈兵,对现实情况的认识过于美好,抗挫折能力也非常差,此外自尊心极强,对自己的定位模糊,总有一种凌驾别人之上的企图心。不过有一点好处,就是心思相对单纯,而且讲规则、不记仇,大体还算好相处。

譬如那日鲍小禾用刀毁容,尉迟玄十分震惊,后续虽然少与鲍小禾交流,但眼神和话语中,对其明显没有那么仇恨了。

张朔观望了一会儿,问道:“王子,你准备好了吗?”

尉迟玄扭了扭被绳子勒出红痕的脖子,反问:“你看我像没准备好吗?”

张朔苦笑着摇了摇头,道:“指的不是这个,而是......”

尉迟玄正视远方的神山堡,深吸一口气,道:“你指的是此次光复我于阗王城的行动......唉,从小到大,不知几次经过这神山堡,却从未想过,这座保护我于阗王族不受侵害的墩堡,有朝一日,会成为我要面对的对手。”

张朔道:“王子,你生下来的时候,于阗就归了吐蕃。可你是否想过,从那时候开始,你的于阗就国之不国,被人肆意凌辱鞭笞。你所以为的不受侵害,也只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宽慰罢了。”

尉迟玄沉默了片刻,罕见点头道:“你说的对,自打我懂事以来,我慢慢意识到,于阗的太平安逸,都只是粉饰出来的假象。在宫中,父王母后乃至文武百官,不会对我说他们内心的惶恐与痛苦;王城的吐蕃官员对我,也从来是客客气气的。可是这不是真相,我知道,万千于阗子民,在吐蕃军队的统治下活得还不如猪狗。我们崇敬神鼠,但在吐蕃人眼中,我们浑不如一只过街之鼠。”

尉迟毘婆沙愕然道:“王子,你......”

尉迟玄自嘲般笑道:“一开始,我惊慌失措,觉得这一切是上天降给我的惩罚和试炼,但到后来,我知道得越多,就越难过。人人都在装,装和平,装安逸,我实在厌倦极了。直到有一日,我梦到了佛祖,佛祖对我说,‘狮子蓦咬人,狂狗尽逐块’。我猛然惊醒,大感羞愧,从此下定决心,既然我明知真相,便绝不能再碌碌无为。”

吕植叹道:“佛祖显灵。”并道,“幸亏王子得人心,才能一呼百应。”

尉迟玄蓦地笑了,道:“得人心的不是我,而是于阗百姓的人心始终都在。起初,我也以为是我王族的身份或者文韬武略,收服众心,而后我发觉,他们愿意跟我从我,愿意冒着杀头灭族的风险,对天起誓,为的不是我,而是他们心中之志。譬如勿萨踵,他从未见过我和我交谈,却愿意和我站一起,因为我就是他的寄托。他的寄托,就是驱逐吐蕃,光复于阗。”

解把花道:“王子,什么狮子野狗的,我解七听不懂,只觉得这几日来你说的话,还没现在一次说的多哩。”

尉迟玄眼神忧郁,喃喃道:“再不说,或许再没机会说了......”

一转眼,风沙尽处,巍然的神山堡近在身前。

解把花呸掉漏进嘴里的细沙,手扶刀柄,沉声道:“到了。”

数尺之外,早早瞭望到张朔等人的神山堡守军严阵以待,左右两边的墙垣上,布满了弓弩手,只需一声令下,就能用交错的箭雨,将下方道路中的所有人射成筛子。

“来者何人?”

正前方的门楼上,有人分别用吐蕃语、突厥语和粟特语各喊了一遍。

鲍小禾用暗劲推了一把尉迟毘婆沙,尉迟毘婆沙当即趔趔趄趄走出队列。

“于阗王副节儿尉迟毘婆沙,要见守备长勃略师。”

尉迟毘婆沙迅速调整了情绪,昂首挺胸,说的是于阗语。

节儿,在吐蕃官职中属于方面大员,地位近似唐朝的节度使。吐蕃将于阗王族作为傀儡,间接统治于阗,给予于阗王的封号便是于阗王节儿。当然,和其他实权节儿不同的是,于阗王节儿在军政大事方面必须服从身为悉编掣逋的琼隆囊嘎,不过身为于阗王节儿的副手,至少在于阗国内,于阗王副节儿的地位几乎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啧,没想到这臊眉耷眼的夯货,居然还是个大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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