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神山堡一路向东,沿着几乎被风沙彻底覆盖的土径马不停蹄,两日后,张朔一行人看到了墨玉河。

瓦蓝的天空之下,河水潺潺,深青如练,岸滩上遍布卵石,偶尔能看到手端筛筐的百姓三三两两,顶着烈日暴晒,认真地采集玉石。

张朔驻马观望,说道:“过了这墨玉河再走近百里,还有条白玉河。墨玉白玉,河如其名,玉石丰饶,而且品质上乘,数百年来享誉宇内。想这于阗不但坐拥绿洲之便,盛产粮食瓜果,还天赐两条淌玉流金的河流,实在是难得的宝地。”

吕植附和道:“于阗玉珍贵,商贸价值颇高,等到咱们将吐蕃人赶走,这天赐的宝地就成了咱们龙朔军的宝地。”

解把花抓着脸嚷道:“亏了,亏了,没带大家伙一起出来,否则沿路搜罗过去,肯定能发一笔横财,我龙朔军的军资之急不就解决了!”

此次前往媲摩城的行动充满了未知,为了保存实力、也为了节省口粮,张朔将龙朔军主力都留在了神山堡,由孙豹临时负责统一管理。随行的只有解把花、吕植以及鲍小禾三人。

之所以留孙豹,却带了鲍小禾,张朔有自己的考虑。

相较于鲍小禾,孙豹虽然同样是个不识字的大老粗马贼,心思却相对细一点,更擅长察言观色、伏低做小,和尉迟玄关系也不错,由他临时统带依然满是匪气的龙朔军众弟兄,不至于惹是生非。

鲍小禾性情难测,没有自己时刻压制,继续待在神山堡说不准会闯出祸端,不带在身边不放心。另外,其人武力强横,此行前路未卜,有这样一个硬手相助,无疑多一份保障。

鲍小禾之前在杨胡蝶面前攻讦过张朔,算是与张朔有过节,他虽然至今仍未承认张朔的主导地位,但看得出来,这段时间还是很积极主动想要拉近两人关系,所以对媲摩城之行的邀请欣然应诺。

解把花唉声叹气,鲍小禾道:“解七,你这人有一股子蛮力,我却从来不怕你,你知道为啥不?”旋即自问自答,“和我比,你少了几分杀气,多了几分妇人之仁。要我说,与其自己辛辛苦苦去河里瞎倒腾,不如直接抢那些百姓的成果,又快又省力。这荒郊野岭的,杀人还不是像杀鸡一样简单。”

解把花反唇相讥,骂道:“放你娘的屁,你懂什么,整日就知道杀杀杀,要不我说你适合当个屠户呢。你想一想,等咱们夺取了于阗,这些都是咱们治下的百姓,就是咱们自己的兄弟姊妹,你杀他们,就是在杀自己人。”

鲍小禾哂笑道:“夺取于阗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这就惦记上了。”说完,偷偷瞄了张朔一眼。

张朔听二人争执,笑了笑道:“即便现在将于阗所有的玉石都送给你们也没什么用场。”进而解释,“论对玉石的喜好,以我汉人为最,因此数百年来,西域产出的玉石,主要运往汉地中原贩卖。然而,自从突厥、吐蕃等为乱以来,中原和西域往来的道路动荡不宁,乃至断绝,玉石无法保证正常稳定的大宗交易,对国家来说,就再无价值了。当下采玉的,只剩一些私下里想要补贴家用的百姓,昔日国家组织丁壮统一开采的盛况,一去不复返。”

吕植颔首道:“是啊,自不必说如今吐蕃掌握了于阗,我大唐在边关互市中,必然将于阗玉列为禁品,以免资敌。于阗玉虽好,可惜有价无市。”

解把花连连点头,不忘讥笑鲍小禾:“听到了吧,鼠目寸光的夯货。”

鲍小禾不服道:“长生、军师自是聪明,你得意在哪里?”

解把花道:“至少我有自知之明,听他们的话,不会自作聪明。”

鲍小禾闻言,当即沉默不语。

复行半日,张朔一行人渡过了白玉河,图伦碛荒凉的戈壁滩中,很快出现了一处聚落,向行人打听,原来这便到了杰谢。

杰谢最早只是于阗人的村庄,唐军驻防时期考虑到经过这里可以绕到于阗后方,于是设置了军镇,后来慢慢兴旺,目前是于阗治下一个颇具规模的乡,不仅人口稠密,甚至还兴建了多座寺庙。

和于阗大部分地区一样,杰谢百姓的住所大都是以树枝和苇草为构造、两面涂拌胶泥成墙体的平屋,鳞次栉比。少数布局近似十字形的土堡分布其间,堡墙极高,堡外有占地甚广的果园,堡内则有塔楼矗立,这些都是当地富家大户的宅院。

张朔一行人进到杰谢的腹地,打眼便看到一座如同莫尔寺的汉式佛寺,寺名“护国寺”,外墙绘满了以佛陀、菩萨、干达婆以及供养人等形象为主的壁画,间或有几幅鼠神图。有许多善男信女跪在周围,对着寺院念经。

寺院的山门外站着一个戴着短檐帽的青年白袍男子,看到张朔等人,快步走到近前,双手合十,用突厥语问道:“几位师父是从七河之地来的?”

“师父?”

张朔略感疑惑,一转眼看到吕植和鲍小禾,恍然大悟。自从在热海边剃发,这些日子他们三人虽说长了不少头发,大体上还是更像佛门中人剃度的状态,时下又穿着突厥服饰,自然会被认成突厥和尚。

“几位师父风尘仆仆,想必是远道而来。我寺近日布施斋饭,粟麦煮饭,磨面作饼,几位尽可享用,如需住所,寺内也有厢房。”白袍男子言辞恳切。

张朔直接说道:“我们不是突厥人,也不是和尚,我们是唐人。”

“唐人?”白袍男子眼睛瞪得老大,立刻转用汉话,“阁下如何称呼?”

当下几人用合计好的言语各报家门,白袍男子边听边点头道:“原来如此,各位是来西域行商的。世道不宁,杰谢可许久未见外来的唐人了。”

张朔瞧白袍男子面目半像汉人半像于阗人,便问其身份。

白袍男子拱手道:“在下姓徐,字怀英,祖上是唐人,生平以字行。有个于阗名字,咳咳,不提也罢。是这护国寺的俗家弟子,这几日正奉宗主之令,为寺院资给香火,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张朔回礼,问道:“不知宗主高姓大名?”

徐怀英道:“宗主亦是汉人,姓袁,单名一个翼字,住在距离杰谢十余里外的安禾庄,本来在寺,昨日庄中有事要处理,回去了。”

“袁翼......”

张朔想到在神山堡时勃略师说的话,暗自点头。

徐怀英劝道:“天色已晚,离开杰谢再向东,一连上百里杳无人烟,贪赶夜路危险,各位不如先入寺休整,等明日动身。”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继续道,“各位是唐人,我这就派人去安禾庄通报,宗主听说必然欣喜,哪怕再忙,明日也定会过来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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