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更广泛的视角来看,法相寺并不是一座单独的寺庙,而是一片山连山的区域,除去主要建筑群,即法相寺本身之外,还有数个名为“戒律院”、“修罗院”之类的建筑群分布于附近几个山坡山头,好比后世的超大型景区。
在“景区”的河流边、山脚下和半坡中,有着大量农田。这些农田的绝大部分属于法相寺,但也有一小部分是小地主主动挂在法相寺名下的。
为何如此?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寺庙不用纳税,挂在寺庙名下可以免去原本就重,而且还时不时加派的官府费用,只需要给寺庙一些挂靠费即可;二是如果遇到灾祸之年,挂在寺庙名下的土地在向寺庙借钱时,会得到一定的利息折扣。
寺庙还有更多VIP增值服务。比如平时提供免费医疗,灾时提供免费衣食;若是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寺庙也会免费提供厨师、桌凳、法事等等。“我要是附近的居民,也得想办法挂靠法相寺!”萧祥暗想道。
车到山路口,萧祥下车走到路边,仔细观察在田地里劳作的农民。这年代的西南农民初步掌握了一年两熟的耕作之法,此时晚稻苗已经基本下地。
“世子,山脚闷热,请随贫道上山。”前来迎接萧祥的知客快步上前说道。
“地里种的是何品种?”萧祥问道。
“回世子,乃是籼稻。”
“去年每亩收成几何?”
“约半石。”
“今年早稻呢?”
“不足一石。”
“石”这个计量单位历朝历代一直沿用,但是内涵并非一成不变,有时候重一些,有时候轻一些,标准很灵活,得看形象工程的需要。本朝的“一石”大约相当于后世的110公斤,这样算来,老和尚的说法基本符合当下的生产水平。
“唉...”萧祥摇头,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上山。
萧祥没有悲天悯人的觉悟,但也是有良知的。他想,一亩田的产出估计不够一个小家庭吃饱穿暖,可如果每个家庭都有三亩五亩,甚至是十亩八亩呢?那么老百姓就不会挨饿了。
然而这年头的田地掌握在朝廷、门阀、土地主、军队及寺庙等利益集团的手里,多少个老百姓是有田的呢?就算有,比如挂在寺庙名下那种,只要碰上灾年,田主不得不借个高利贷啥的,撑不了多久也得贱卖。
在萧达名义管辖之下的州郡范围内,登记的有田之家加起来不到三万户。
从山脚到法相寺只有不到一公里的距离,萧祥却大约花了一个小时。主要是披甲军士爬山不易,萧祥有意等他们,否则好不容易爬到山顶,结果遇到和尚们暗藏的刀斧手五百,而军士们又没力气提刀咋办?
世子要来,法相寺便提前清空了闲杂人等,萧祥走一路到寺门,竟没有看到一名香客,只有门前大炉香火不断。这让萧祥想起昨天的茶馆,暗暗摇头:世子虽好,却太不接地气。
寺门站着十几个和尚迎接,令狐居提醒萧祥,领头的那个便是法相寺寺主慧明。
慧明高约一米六,头发剃光,但脑门两侧又长出寸许;身穿青色长衫,但衣服上又有许多大小不一的蓝色补丁;脖子上挂着一串兵乓球大小的木头佛珠,不晓得重也不重;脚穿黑色布鞋,但鞋面上又有多处破白。只见他慢步上前,行礼道:“贫道见过世子。”
萧祥堆起笑容,上前搀扶道:“麻烦慧明大师。”
“世子向佛,贫道心安。”
说话间,慧明引着萧祥穿过门殿,再拾级而上,走到位于寺庙广场的寺塔前面。
“塔”这个词是印度文翻译成中文后,又被本土化的产物,原意指的是埋葬佛陀的地方。
法相寺的寺塔也有故事——这是必须的,不然法相寺就是山寨货了。慧明说,佛陀见郁水泛滥,以菩萨法相化身至此,举手投足间划出数条支流,从此解决了洪水问题,同时又肥沃土地以养万民。佛陀转世后,其舍利子自来,于是前人建塔供佛。
萧祥是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的无神论者,对这种虚无缥缈的传说只有当成睡前小故事来听的份儿,但此时入乡随俗,让慧明带他入塔。
为了防止塔内真的有五百刀斧手,萧祥强烈要求五十名军士跟随入内,美其名曰“佛光普照”。
慧明无可奈何,只求大家不带兵刃。
萧祥当然不同意,说将士职责,人在刀在。
寺塔往上有七层,大约象征着“七级浮屠”,往下还有一层,慧明说是埋舍利子的。萧祥对上下都没有兴趣,假把意思爬了两层,装模作样凝视几个佛龛后便率众出塔。
出得塔来,萧祥随慧明来到后边的佛殿。
佛殿中间供着一佛二尊三座金身,金身两旁有四大天王护法,殿内两侧还有十八罗汉严阵以待。可能是第一次被那么多神仙注目,萧祥吓得连忙烧香跪拜,噢,他原本就是来为父王祈福的。
一套繁琐的流程走完后,慧明终于将萧祥引入寺主房。
如果说寺庙是独立于朝廷之外的权力体系,那么寺主房就是这套体系的核心,相当于定州的王府、京城的皇宫。
法相寺的寺主房并不比王府的东厅小,房内也同样设有办公区域和招待区域。萧祥贵为世子也走不进办公区,他连招待区的主位都坐不了,只能坐在慧明旁边的客座,萧良、雨剑和令狐居则坐在萧祥的身后。
慧明点燃沉香,又亲手泡茶,步骤手法居然跟雨剑的分毫不差。
这回轮到萧祥无可奈何,只有苦笑,王府的忠诚度还真是经不起考验啊。
慧明示威的举动点到为止,待萧祥喝了热茶后,道:“听闻世子时常诵读《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能断金刚般若波罗蜜经》就是《金刚经》,这年代有两个版本,一个由鸠摩罗什所译;另一个由菩提留支所译。两个版本大同小异,前者流传于南方,而后者在北方传播更广。两种译本的背后其实并非新旧学术之别,而是南北正统之争——此时南北两个政权都自称“中国”。
王府听雨轩那块屏风上雕刻的是鸠罗摩什版本,萧祥天天在那儿喝茶,抬眼就能看到。至于慧明所谓的“诵读”,那就纯属抬轿了。
萧祥道:“嗯,只是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他们凑在一起,我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何处不解?请世子告之,或许贫道可同参一二。”
“请慧明大师指点。”萧祥道:“佛曰,所言法相者,如来说,即非法相,是名法相。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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