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娘给我画了个当掌柜的大饼以后,我就在开始了心甘情愿在家里当牛做马的日子。

我每天卯时就要起床帮姥爷磨豆腐,给一家人做早饭,辰时又要跟在爹和大哥后面去学堂里念书。

巳时爹给大哥和其他学生们讲科举文章,我就要在旁边做爹给我布置的课业,主要是练字。

因为爹说,女掌柜不能写鸡爪一样的字。

午时,我在学堂里跟着大伙一起吃中饭。

吃完饭,大哥和其他学生们开始跟着爹学“六艺”,我就要回家去。

未时和申时,我还要帮娘收摊、算账、收豆子、磨豆腐。干完这些,娘才放我“一边待着去”。

三舅舅有时候忙不过来,我就会被到那头老驴身上,跟着三舅舅去隔壁村挨家挨户收豆子。

每次见我累得不想动的时候,娘都会喜滋滋地扒开我耳朵,说,已经攒到了多少银钱,离买个铺子还差多少。

有时候,累得想哭。看到家里那头傻驴,我就会怀疑,我和它才是一家人,我们都是被胡萝卜吊着的蠢货。

不过,大部分时候,我觉得,我比傻驴还是更聪明一点点的。那傻驴有胡萝卜就行,我可不一样,我可是将来会有一间大铺子的女掌柜。娘爱使唤我就让她使唤呗,只要有银钱赚,我乐意。

就是隔壁的那何秀秀,有时候忒气人。

每次在家门口被她碰上,她都要对我嘲讽一番,先是上下打量,然后再摇头啧两句,说什么“秀才公家的二丫,是个晒得又丑又黑的傻驴”。反正每次说来说去都是这两句车轱辘话,一点都不会有新词。

我才不吃这个亏,我可是豆腐西施的女儿,更是未来的女掌柜,还能被她这样给小瞧?

“哎哟,看谁来了,原来是只会绣两根草的秀秀‘大小姐!’来了。我还当是哪里飞来的乌鸦呢,叽里呱啦尽喷粪。”

每次那何秀秀都会气得跺脚。不过她每次又丢不下那小姐做派,只会说什么不和村妇一般见识,然后就转身回屋去了。

我每次都要被她这个样子逗笑,真是的,说不过就跑,没出息的怂包,天天只知道绣花的草包。

我总以为,我可以就这样充实地,踏实地,朝着大掌柜的身份,越走越近。

直到……那个该死的赵百户的到来,他简直就是专克我周家的灾星!

那天,还有一个月,姥爷的六十岁大寿就到了。我偷偷瞒着娘,拿上攒了好几年的银钱,去二舅的裁缝店,想给娘和姥爷做一身新衣裳。

我到的时候,二舅还在招呼其他客人,只打发我去东边的集市买零嘴吃。

越往东市走,人就越多。

我好奇地东瞧瞧西看看,好不容易才挤进人群,正听两个闲汉在嘀咕着什么。

“今儿街上人可真多,也难怪,据说,今儿可是赵家二郎,赵百户,衣锦还乡的日子。那赵老爷,辰时就派了随从在十里亭那儿等着了。看这架势,赵百户马上就要到了。”

“嘿,可不是嘛。那赵家老爷,连知县老爷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主儿。我家那口子的表妹的大姑子的小舅子,就是在赵家后院伺候花草的。听说,赵家如今因了二少爷从军,攀上的可是京城的崔家。”

“崔家?是那从小就带兵打仗的崔侯爷?是传闻中那个和当今圣上穿同一条裤子长大的崔家?”

“就是这崔家!赵家二郎,如今跟着崔侯爷,当上了百户大人,今后,怕是前途无量哦。我们柏宁镇,可是要出大人物咯。嘿嘿嘿,我也算是在赵府里有门路的人了。”

“到时候老兄可别忘了提携提携老弟我啊。”

哦,原来今儿这么热闹,竟是和赵家有关。

嚯,说起赵家老爷,那可真是个大好人。

两年前的夏天,我和三舅带着老驴拉着一车豆子,刚到镇上,突然就下起了大暴雨。

正巧在赵家宅子附近,为了躲雨,我和三舅费了老大劲才把驴赶到了赵家门前。本来还害怕会被那些随从赶走,没想到,那赵家,竟然还给每个躲雨的人都送上了一杯热茶。

幸亏那天赵家能让我们躲雨,这才没让三舅舅那一大车的豆子淋湿发霉。这赵家老爷,确实是个大善人啊!

也正是因着我给何秀秀说了这次的事,她才闹着要让何婶子想办法把她嫁到赵家,说是做妾也愿意。

嘿嘿嘿,这赵家要是发达了,何秀秀嫁到赵家,不就可以算我的门路了?那赵家的豆腐生意,不就都是我的了?嘿嘿,回头可得再给何婶子吹吹风。

我又不算害了何秀秀,赵家家风好,想来那赵家二郎,还是军营里当官的大人物,何秀秀嫁给他,稳赚。

我心里还没盘算好怎么才能帮何秀秀一把,刚还喧闹的东市,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只见一群穿着铠甲的军爷往这边来了,大家都给他们让出了一条路。

我觉着,这些军爷们的力气肯定很大,那身上的铠甲看着就比石磨还重,他们的胸膛却都特别挺直,我竟没看到有一个驼背的。

那打头的军爷,更是了不得,右手被一根白布挂在脖子上,脊背却一点都不佝偻。只见他坐在一匹高大威猛的黑马上,瞧着比我家大哥也大不了几岁,却比大哥生气的时候还吓人。那紧抿着的嘴唇,那紧皱的双眉,好像天王老子来了都要给他下跪一样。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骑马的,举着两根红旗子,上面写着“崔”字。

从铠甲的新旧和纹饰上看,想来,右手挂在脖子上的那个,就是那赵家二郎,赵百户了。

不过这赵家二郎的脸蛋却不像打仗的粗人,倒像戏班子里唱戏的男角儿。也不知他一个打仗的,长那么扎眼做什么,就不怕在战场上被人当靶子?

在这方圆百里的桃溪镇,我就没见过比何秀秀还好看的人。不过,若是让何秀秀站到这赵百户身旁,却会显得何秀秀是个端茶倒水的小丫头。

看来,指望何秀秀给我在赵家撑门面,怕是难咯。

这群军爷浩浩荡荡的,走过东市,竟走了一个时辰。队伍尾巴,还坠着几个或伤了手脚、或伤了脑袋、或神情呆滞的老弱病残。

瞧完了这一场热闹,我觉得有点没劲。那赵百户再风光,和我们小老百姓,又没什么相干,想要把豆腐卖到他家,好难哦。

而且,诗文里面说,一将功成万骨灰,这赵百户年纪轻轻就能当上大官,背后指不定死了多少人呢。

哦,好像大舅也是去当兵的,不知大舅是不是也在哪里当上了大官。那赵老爷是个好人,回头让娘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趁着这次赵百户回乡,打听打听大舅的下落。

回到裁缝店,二舅正等着我呢。二舅一听我的来意,推脱着不收我的钱。不过,想到二舅母那斜眼看人的样子,我还是把五十文钱塞在了柜台底下,然后就跑了。

好不容易甩开三舅独自到镇上来,我买了好些零嘴,才慢悠悠往家里去。

快到家的时候,天还亮着。我眨了好几次眼睛,才发现没有看错,家门口竟然站着好几个面相凶狠、脸上写着生人勿进的军爷。

也不知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真的是大舅回来了?情况不明,我还是选择了多绕几步路,从后门回家。

我猫着腰从后院溜进平时吃饭算账的厅堂里,竟然看见了今日东市上见着的赵百户。

他怎么在我家?

只见那赵百户,已经换下了铠甲,穿了一身粗麻布衣。要不是我见过他,还以为是娘请了戏班子来给姥爷贺寿呢。

也不知那赵百户来家里做什么,看样子刚来没多久。娘站在姥爷的身后,看见我,眼神示意我回屋。

不会吧,不会是像戏文里讲的那样,姥爷是那隐退江湖的高人,多年前教过赵家二郎,然后现在赵百户荣盛归来,这是来报恩来了?

难道我这就要发达了?这么大的事,娘竟然不让我知道,这可怎么行。

我拗着娘的眼神,躲到娘的身后瞧那赵百户。反正娘现下也没空收拾我。

只见那赵百户,没有理会我和娘的眼神官司,和姥爷继续说道:“崔家军是在圣上登基以后,才接管的咱们南边两府的军营。那胡乱征兵的叛逆李贼,好几年前,就已被崔侯爷斩首。只不过,崔侯爷还没来得及把这些人放归乡里,北边胡人就乱起来了。为着军营不生内乱,崔侯爷不敢、也不能放人。”

“现如今,崔家军里还有一小部分人就是那时候被李贼强绑到军营里的,其中就有桃溪镇来的几个……”

“你见着我家大郎了?”姥爷原本还端坐着,听到这里,激动得连拐杖都没拿稳,往前两步,紧紧抓上了那赵百户没受伤的左手。

赵百户回握住姥爷,突然就跪下了。他身后的两个随从,也跟着跪下。

“是我对不住周家……我来,就是向您赔罪的。”

“说啊,我家大郎怎么样了?”

“几个月前,胡人围剿崔家军,侯爷派我打头阵,我带着将士们夜袭粮草,不料却被发现。周家大郎……替我挡了一刀,死在了胡人刀下……”说完,赵百户和他身后的随从就给姥爷磕了三个响头。

“我不信,不可能,我家大郎最是弱小,在军营里只会碍事,根本打不了战,应该早就被赶回家的……”

“二丫,把这些骗子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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