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

朦胧之际,冰冷的声音探入男人耳中。

于是他睁开双眼。

男人站起身来。他的脚下是平滑如镜的水面。在澄澈如镜的水中,他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漆黑的骨质甲胄包裹自己的躯干,其表面粗粝如同沥青。在甲壳相接处的柔软皮膜下,隐隐可见青色血管的脉动。

他看到,水中那对紫黑色的虫类复眼,映出千百个同样的倒影:那是男人自己的身影。

沧桑的面孔上分布着如刀刻般的皱纹,蓝黑色双目深邃平静,如同暴雨前的海面。纵使气质冷厉如出鞘军刀,但映像中的男人无疑是人类。

他抬起右手,置于眼前:那同样是一只人类的手臂,五指并生,掌纹清晰。

水面内外,人与虫面面相觑,两者的双目中都倒映出对方异于自身的形态。

猎隼想起来了。

祭坛、献祭、厮杀、烟尘、火焰。

还有那两抹明亮如雪的刀芒。

身为异虫的他被名为庄吾的守夜者斩下头颅。或许眼前的这一切都不过是濒死前的梦幻泡影,亦或是他被冻结的思绪永远地停留在了死前的那一瞬。

但那其实并不重要。纵使自己尚未死去,死神也已然扣响门扉。眼前的这一切,都不过是他濒死之际所构造的幻景。在不久之后,他便会坠入冰冷的死亡。

死。

冰冷的死。

无知无觉的死。

如同永坠漆黑深渊般恐怖的死。

于是巨大的惧怖将他裹挟。他感到浑身发寒,好似被掷入深冬冰冷的河流中。再一次,恐惧淹没口鼻,涌入肺腔。他忍不住大口呼吸,即使这无济于事。

“头儿,你会后悔吗?”

有着火焰般红发,面上带有淡淡雀斑的青年如此问到。“后悔自己背离了信仰,后悔自己背叛了过去,后悔自己以守夜者的身份对同伴挥下屠刀?”

青年端坐在男人的面前,随意下垂的手中握着那张红色狼形面具。

男人记得很清楚,当他拾起红狼的灵魂时,那里已经看不到成型的人体,只有一地骨屑、一张面具、一把短铳,还有几根碎裂的硬糖。那个会喊自己头儿的年轻人,他的生命永远留在了这里。

那时,他的确感觉到,有某种人性残渣似的东西自眼角落下。

“与其成为怪物而活,不如选择以人类的方式死去。”

带着银白枭面的青年自身后说道。他手中的刀刃仍在滴淌鲜血。那张面具下的目光冰冷如铁。“你曾经下定决心自裁,以人类的姿态死去,为什么最后犹豫了?”

被己所杀者、将己所杀者,两道幻影同时凝视着男人。

他们在等待男人的回答。

男人闭上双眼,然后睁开。

“因为我要活下去。”他说道。

倘若能够活下去,信仰、信赖、羁绊都能毫无犹豫地弃若敝屣;倘若能够活下去,纵使舍弃人类的道德与知性也在所不惜。

在几十年前的那一天,在发现自己化身为虫的那一刻,他就只剩下了两个选择:作为怪物活下去,亦或身为怪物却以人类的姿态死去。

生与死间的沟壑如同深不见底的高崖,容不下任何暧昧不清。

如果死去,那么一切都将化作乌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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