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惭愧。”
“你是朕的老师,要帮着朕,朕御极以来,你便钻入翰林,两耳不闻窗外事,怎么?您才多大,就乐于修书了?”朱厚熜有些不满的说道。
“你在翰林已经待了三年,先别修书了,出来做几年事,修书之事先暂且搁置。”
很多人可能以为在翰林编书的人,怎么可以出来为官呢?看起来好像只是写稿、编辑、校对,但这些资料系统性强,信息价值高,翰林可以有大把时间仔细看。
比如杨廷和在进入翰林院后,“读书惟考究掌故、民瘼、边事及一切法家言”,九年后,任翰林修撰,参与编撰《宪宗实录》,系统接触到藏之秘府的材料,很快明白了朝廷的实际运行逻辑、内阁的工作习惯,认知层次已经得到大幅提升。
童承叙没想到嘉靖会让他出来为官,今天不过是他拿着著书《沔阳志》给嘉靖汇报的。
“这是老师的著作么?给朕来瞧瞧?”
看着自己恩师的心血,此刻有些志得意满,朱厚熜有意挖苦他一番。
“学生不才,与先生有不同之见解。”朱厚熜说道。
自己花了无数的心血,编写的著作,难不成还有错不成?
“陛下请讲”
“先生所攥写的《沔阳志》中“按沔阳沿革,据本志郡记篇所载:“秦始皇郡县天下,置沔阳县,为南郡地;汉时为景陵、云杜二县地,梁始置沔阳郡。”朕以为秦始皇郡县天下,置沔阳县,应该指的是陕西的沔阳(今勉县),而不是湖北的沔阳。湖北的沔阳是在南朝梁武帝天监二年(503年),分竟陵郡置沔阳郡,领云杜、沔阳二县,因郡治在沔水之北而得名。”
古代的文人雅士最喜欢在古学著作中挑错,所谓文无第一,是以能挑出巨作的错处为荣。而更有著书之人,故意在书中留下错漏,供以后辈之人发现。
呕心沥血的著书,这是他故意所留之破绽,但仅一眼就被挑出错处,他也不得不对嘉靖刮目相看。
“老臣这几年疏于对陛下学识的考校,不成想陛下非但没有荒废学业,还青出于蓝胜于蓝。”
“这都是老师教的好,其实还是朕年少气盛,想着老师教训了朕多年,这才有意挖苦一番您。”其实这都是后世之人挑的,朱厚熜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被童承叙夸奖,嘉靖也是脸上发红,论读书,他两辈子加起来都不如老师的一半。
“朕今日出宫,看到城外有不少灾民。”
看到皇帝换了话题,而且还是直关民生的问题,童承叙也立马严肃起来。
“启禀皇上,户部尚书费宏,工部尚书愈琳求见。”门口进来的乾清宫副管太监卫洪规规矩矩的禀告。
“传”
原本还在本部办公的两尚书,听闻皇帝震怒,急急忙忙的跑来面圣。
“臣叩见皇上。”
“想必你们也知道朕传你们来是什么事了,山东蝗灾的难民已经逃难到京城,山东布政使和顺天府尹是干什么吃的?看着朕的百姓流离失所,甚至饿死?”乾清宫中传来皇帝暴怒的声音,直击众人的心窝。
门口的侍卫,纷纷移动脚步,离门口远一点。
刚才还有说有笑的皇帝,转眼就跟换了个人一样,饶是身为帝师的童承叙也吓的重新跪在地上。
“臣等督办不利,请陛下责罚。”费宏,愈琳才刚礼毕就被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平常皇帝对他们那都是和和气气的。
“户部左侍郎张璁奉旨该管此事,臣身为户部尚书,理应负责,请君父责罚。”费宏跪地说道“臣年老体弱,精力不振,唯恐负了君父之恩,误朝廷之事,臣恳求致仕,回家养老。”
“你们都起来吧,是朕气昏了头,这等蝗灾已然发生,还需我们君臣戮力同心,解决好此次。费老如今正老当益壮,为何要弃朕而去?国事艰难,日后不可再如此说,张璁不过刚刚领了差事,要罚也罚不到他身上。山东的奏报说受灾之人十万,不过看情况,远远不止。”
朱厚熜灌了两口桂圆汤继续说道“朕低估了此次蝗灾的灾情,着工部左侍郎陈璧领钦差印火速赶赴山东受灾府县,配合张璁赈灾,此事赈灾户部为主,工部为辅,灾情严重的地方以工代赈,不许百姓离乡,更不许有人趁机压榨百姓肆意低价购田。之后朕会再委派钦差核实,谁若是阳奉阴违,朕就夷其三族。”
说话时,朱厚熜满脸阴沉。
“再传旨,山东布政使李士元赈灾不利,降级留任。若再想遮遮掩掩,数罪并罚。”
“朕记得李士元的吏部档案里,是愈爱卿举荐的吧?”朱厚熜转头盯着愈琳。
“是,李士元乃正德十二年二甲三名进士,之后委派地方任河南汝宁府知府,后调任京城任工部右侍郎,因其在京期间官声不错,是以臣举荐其任山东布政使。”愈琳看着皇帝不善的目光,吓的魂不附体。
“既是你举荐的,你也写封信给他,莫要误了前程,他去山东任职四年了,谁知道他现在个什么心肝?”
皇帝莫非是要发作他?现在给自己机会和他撇清关系?愈琳心中慌忙如麻,连忙应承的,工部左侍郎陈璧和其是同年,这次委派也是深思熟虑过的吗?作为官场老油条的愈琳,政治敏感度何其高。
“告诉他们,不要怕花钱,但也不许糜费了。银子户部这边即刻拨付,不可拖延。”
费宏磕头拍着胸脯保证,“若说别的,臣还能哭穷,可江山百姓,臣即使挖地三次,也能掏出赈灾的银子。”
“好好,如此朕也能安心不少”
而童承叙看着少年嘉靖,压制着两部尚书,发布政令,一片恍惚。这还是曾经那个走马窜巷,调皮捣蛋的朱厚熜么,瞬间呆呆的愣在原地。
二位尚书退出大殿,童师还未回过元神。感觉肩膀被人拍着,如雷霆一震,这才猛的瞧见嘉靖笑笑的看着自己。
“尊师为何失神?”
“臣想起幼年的陛下,故而失神,老臣失礼。”
“是啊,朕为一藩之主,日子何其逍遥,如今富有四海,反而关心起国事民生来。”
“此乃天下苍生之福。”
“呦,朕当师傅您这是夸奖之词了。朱子有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朕还有大明的所有藩王,臣子不耕地劳作,却能坐享其成,不都是源于有勤勤恳恳劳作的百姓吗?朕少不更事,贪玩任性,骤然坐享帝位,有太多的事需要朕去做,师傅可愿助朕?”
看朱厚熜说的诚恳,童承叙思绪万千,一时间竟哭出声来。
哭声中含着委屈,不安,更多的是欣慰。总算这么多年的付出没有白费,皇帝终究是懂事了。
“但有所命,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童承叙重重的磕头。
“哎,朕可不要您老死,先起来,说话。”朱厚熜过去搀扶起他。
“朕早年听师傅说起,在教朕之前,您还去过伊王,益王府上教书,可皆不满一年就被辞退,按师傅之才,怎会如此?”
你还好意思说怎会如此?当年你在封地湖广安陆州人称活孽障。那些个藩王后代和你又有多大区别,哪一个不是鱼肉乡里的畜生。
当然了,说肯定不能这么说。童承叙组织着语言,顺便还得拔高一下皇帝的品德。说道:“当年臣有幸教陛下读书,那时陛下虽不喜读书,但是还是有规矩,拿百姓当人的,可另外两藩之后辈,简直是草菅人命,臣屡次劝阻皆不听,是以臣愤而辞职。”
“是啊,各地藩王,乃国中之国,虽然如今他们没有兵权,没有政权,可当地的官员还是不敢得罪他们。官员在任期间,这些藩王不要闹出什么幺蛾子,他们就算是烧了高香了。对吧?”
“是的,说到底官员做的终究是朱家的官,还管不到朱家的后辈。”
“朕若是想效仿建文帝削藩,除藩,师傅当何想?”朱厚熜淡淡的说道。
闻此,童承叙愕然的表情,惹笑了嘉靖。
过了片刻,童承叙猛的磕头,说道:“如此,乃国家之福,乃社稷之福,乃大明之福啊。如今,大明田地近半归于各王之手,而他们享受朝廷的免税之政策,再此下去,大明如何养兵养士。只是。。。”
“只是怕朕搞不好,到时候走了建文的老路?还是怕闹出汉晋的藩王之乱?”
“陛下圣明。”
“不然朕何苦要秘密召见这些武将后代?”
“是臣愚昧,误会了陛下,以为陛下要学先帝那般要亲临武事,恐非国家之福。”
“皇兄的想法是好的,可惜只会逞匹夫之勇,身为一国之主,岂可自己亲临战场行凶险之事。”
嘉靖嘲笑先帝,那是他朱家自己的事,童承叙可不敢附和,只能低头看着衣襟。
“老师可有什么良策?”见童师不敢搭话,朱厚熜只能问计于他。
“臣以为之前建文帝削藩之国策是对的,只是方法,方式出了问题。第一,当时中央并未做好藩王武力反抗的准备,是以太宗皇帝仅以八百府兵就起兵靖难,还。。。。。”
“今日无外人,先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有话直讲。”
“是,当时论兵力,建文占据朝廷大义,还有中央近六十万大军,而太宗不过区区八百府兵,后夺了燕京之地,才有堪堪数万精兵而已。可建文心慈手软,此时太宗已起兵勤王是假,谋朝篡位是真,建文竟命前线将士不可伤其皇叔,此等荒谬之举,岂不是乱了前方士兵的军心。既然决定削藩,敢有不臣者,即是乱臣贼子。賊即诛之。其二,没有分化各藩王之联系,现在的藩王和太祖时期的藩王也有不同,太祖朝九大塞王都是重兵在手,如今确实各藩王除了少数府兵,没有什么军事力量,不过现在的阻力反而是朝中大臣,毕竟除了皇明祖训,太宗皇帝都没有。。。”
童承叙的意思是大明封王是太祖朱元璋定的祖训,当时靖难成功的朱棣都不敢削藩,朱棣那般武功赫赫都没能干成的事,你拿什么削藩。你嘉靖如今也是仗着皇明祖训的祖令袭了皇位,其他藩王还不一定瞧的上你这个便宜皇帝。经过靖难之役,满朝的大臣可不想再来一次内乱,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恩,说的都有道理,所以朕要训练新军,朕这话还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事只你我君臣知晓。”
童承叙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点头应允。
“师傅您精通律令,算法,如今朕已经在禁军和五军都督府实行军改,没有一个有韬略的人,朕还是有点不放心,师傅可以帮朕去看着,等这两大军整改完,再把亲军京卫改制好,有这三大军在手,什么削藩,什么外地都是毛头苍蝇罢了。”
“臣愿领旨。”
“恩,三年不改父志,如今朕御极已过三年,如今谁若是再不开眼,拿祖宗事压朕,哼。”
以前的朱厚熜虽然浑,但很少有杀气在身,童承叙看着这位自小受自己教导的学生,已经完全不认识了。
“去吧,郭勋,朱麟虽是武人,但还算读书之人。朕知师傅之宏愿,既如此,何不大展拳脚,也不枉此生呢?”
原本淡泊名利的童承叙闻言,不禁燃起一份斗气,读书数十载,谁又真的愿籍籍无名,蹉此一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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