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把一本《子平命法》翻了又翻,又找来一支铅笔,一张毛边纸。看会书,又写几个字,说起来,爹也算是个聪明人,打小没读过书,只跟做圆木匠的爷爷去山外一个姚姓地主家逛过几天,在那里旁听读私塾的地主儿子读几天三字经、弟子规。私塾老师每天让地主儿子背三字经时,地主儿子鸭吞田螺似地吞吞吐吐,爹却在教室墙外顺溜丝滑地背个通熟。把爷爷乐得癫子似的,结账时,主动少要一钱银子,换了被地主儿子扔了的脏得面目全非的三字经和弟子规读本。这两本书,就成了爹一生所有的学问。
但就是凭着这一点学问,他识了字,也练习了毛笔写字,他读了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或是赖来的一本《柳庄相法》和现在他手里捧着翻着的这本“子平命法”读了,是不是读懂了弄通了呢,鬼知道,反正他从没给人算过命,至于看相,一些活生生的事实证明,虽然没资格上街设点摆摊、挂牌叫号,但本村少数几个人的一些具体事,倒也预断准确。
“风马牛不相及,风马牛不相及,风马……”年克,我未月,他亥月,月克,这兔崽子,生下来就容不下我这个爹。爹浑身无力似地从墙角慢腾腾站起身,把书重又放回床底下的瓦缸子里,一脸暗淡,转身就要出屋,却被大姐叫住:爹,没米了,娘还没吃饭呢,大姐怯生生说完便低了头,静静等候爹发话,你不知道碓米?可是,水缸里没水了,还要去大井挑水呢。做完一件再做一件,不行吗?爹头也没回,话音睬着脚跟越走越远。大姐知道,爹是要去隔壁一个婶婶家里打纸牌,二指宽一块硬壳纸片,写着一二三四五的那种;望着爹的背影,大姐想说什么,愣了一愣,终是没敢说出口。大姐这一年只有十三岁,挑担水桶走路,走一步桶底就要碰一次脚跟,从离村子半里路的大井,挑担水到家里,尽量放慢脚步走,脚跟轻则碰个紫青,重则血流不止。
但她好像没知觉的一样,从来不叫痛。乡里人贱,皮肉伤了,今天伤,明天就结痂长肉,不用包扎,更不用上药吃药。做事一件件来,江边洗萝卜,洗了一个再洗一个。大姐从爹那里获得这一条经验,让她遇事总是从容不迫。她先挑好水,舀了一勺给娘喝,娘生弟弟累,个把时辰过去了,还只吃了一个鸡蛋。这时候肯定又累又饿。把勺搁在缸架上,就去舀了一筲箕谷,叫上二姐去了碓臼屋,说是碓臼屋,其实没屋,就是在土砖屋和牛栏之间丈把地的空隙,装了碓杵和石臼,大姐叫二姐来,是碓杵太重,她要让二姐站在她的身体一侧,碓杵太重,得一只手抵在二姐肩头,才能把碓杵踏到最高,砸下去才有力量,才能砸烂谷壳。两姐妹踩一会歇一会,只有五、六升的谷子,踏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才算脱了壳。接着是簸、筛,把米、细米、粗糠、细糠分出来,再淘米煮饭,供家人晌饭,碎米熬粥给刚出生的牛二喝,粗糠煮猪潲,细糠留给自己熬糊吃。
把一切做下来,天已断黑,在一碗辣椒炒辣椒叶端上桌子,把碎米粥送娘喂牛二吃的时候,爹回来了,吃晌饭了么?在牛二的乡下,至今还有不少人家保持着一天只吃两顿——早饭、晌饭的习惯,为什么会养成这么个明显违背《黄帝内经》“少吃多餐”精神的习惯?没有人说得清楚。有人说是缺衣少食的年代,少吃少饿,多吃多饿,也有人说,农活太忙,没来由总把时间浪费在“吃上”。爹不知道是输了钱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进屋就冲大姐叫,鸡都进厩了,饭还没上桌,捱死鬼。大姐乖巧地把一碗饭端到爹的手上,刚揭鼎盖的饭,热乎。爹您吃。爹接过碗,看桌上只有一碗辣椒炒辣椒叶,迟滞了一下,瞅了瞅睡房,估计是想起了娘还躺在床上,拖条二人櫈坐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大姐见爹少有地没生气发火,长出一口气,自己从碗橱里拿出几只碗,分别给二姐三姐和哥哥都装好饭,一一摆在桌上,最后给自己装了小半碗,遮遮掩掩地躲到一边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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