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月影西沉,桥下河水渐落。崔炎于睡梦中睁开眼睛,目注着仍在食草的小黑,念起昨夜种种,若有所失。此时,却恰见草丛中一只青色蚱蜢被小黑所惊,细腿一蹬,却赶巧落在马鼻子上。这下小黑可是不乐意了,摇头晃脑着要把那蚱蜢甩下来,逗得崔炎不由一笑。

眼见天色渐白,他便走过去挽起缰绳,轻道:“天亮了,我们该走了。”小黑似乎察觉到主人情绪落寞,便靠过去在他手心蹭了蹭脑袋。崔炎拍拍小黑颈脖,示意无事。翻身坐上马背,细思只觉莫名。他幼时失祜,家道艰难。父亲虽也曾为崔氏嫡系,却因婚姻之事不容于家族。世间最烂俗之事,莫过于后悔。父亲虽最终迎娶心爱之人,却失去家族庇佑,以致穷困潦倒。他又有几分傲气,便是如此,也不想回去族中乞怜。及至后来,没钱使时,便连母亲的妆奁也拿去变卖。日日只管买醉,回来便摔盆撂碗,责打妻儿。

对于女子而言,母亲的青春枯萎的很快。他们火热的爱情,不过数载,就葬送在现实里。父亲死后,母亲不得不带着他回归本家。好在当时崔氏已是父亲长兄主政,他怜悯寡母孤儿,最后还是将父亲与他重新记入族谱,由公中接济,令他们母子不致三餐不继。

他却心知旁人与己不同,他与母亲无依无靠,生杀予夺皆在他人之手。因此从少年时,就韬光养晦,心性坚定。至长成,更不会轻易为美色所惑。再者昨夜女子并不觉如何貌美,自己怎就如此任人左右起来。心中百思不得其解。

不觉间已回到明德门前,不比昨日雨大,是时朱雀大街并无行人来往,且当时又身怀密令,纵马出城实是事出有因,然而此举毕竟不合法度。此刻回来,少不得翻身下马,按律由左侧入城。

那守卒看过公验,举首快速扫了他一眼,便挥手放行。他却径直走到老陈头处问道:“昨日于我之前,可有黄衫女子单骑出城?她却持何手令,或也有出城文书?”老陈头早已见他入城,听得他朝自己发问,便躬身行礼,回到:“少卿有礼。确有女子如少卿所言,持宫中掖庭局手令。”崔炎沉吟道:“可言何事出城?”老陈头摇头回道“无”。他便再无言语,上马后沿道边缓行,准备入宫回复圣上。

崔炎获得晋升后,已是经常出入宫城。然而每一次踏入大明宫,都很难不为这片巍峨壮丽的所在而心生感叹敬畏。当他第一次站在含元殿上,将整个长安城尽收眼底之时,只觉人世过往种种苦难也不过尔尔。这洪宇太大,而他不过一粒纤尘……只他今日有事,便只远远看上一眼,就照例过日华门,在紫宸殿后殿听宣。正等候间,却见一小内侍一路小跑过来,告知崔炎,大家此刻正在含凉殿,嘱咐崔炎随他过去。

崔炎告一声有劳,便转身走在他身后。天气炎热,含凉殿建于太液池边,乃夏日避暑胜地。只是离紫宸殿甚远,且需绕行大半个太液池,崔炎也是第一次去。正值盛夏,虽已尽量在阴凉处行走,那小内侍却不过一会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起来。崔炎见他年小,由不得有些不忍。便道:“小黄门且慢行,你便告知我路径,我自行过去即可。”那小内侍却不敢怠慢,言道:“崔少卿可是嫌我走的慢了?不敢耽误贵人差使,您就沿太液池湖边行走,若见宫室前遍植木槿芍药,便是含凉殿主殿了。”崔炎听闻,便越过他拔步前行。

沿路只见太液池内荷叶漫天,粉色白色黄色菡萏竞相盛开,微风掠过,清香拂面。又见池内数只朱色游船,于碧叶间穿行,船内娇呼笑语不绝。想来应是宫中后妃公主们游赏,便收回目光,只看前路。却不想一个身影突得从右旁小径跳出来,一根纤细手指几乎指到崔炎鼻子上,娇叱道:“汝是何人,竟敢擅闯宫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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