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对萧衍并没抱过什么期望。    就算他的妹妹将毒下到了我的碗里,害我神游了一番地府,与离恨天一线之隔险些送命,他也不会为我主持公道将他自己的亲妹妹如何得。因在这宫里想要生存,亲缘血脉才是最稳固的联盟。从前,很多我不懂不愿意去细想的东西在怀淑死后,放在心里翻过来覆过去地捉摸后,也都有了一番明晰清澈的解释。    萧怀淑从一出生就是太子,并不是因为他天赋异禀,伴着五彩祥云而降生,而是因为他是掌管天下兵马大权的太尉尹惟庚的外孙,丞相尹朝搴的外甥,他的母亲是大周的皇后。尹皇后在生时,萧衍的母亲姜氏只是一个婕妤,不论是位分,家世还是母族在朝中的势力,与尹皇后都差之千里。在我幼年的记忆里,尹皇后总拿着新罗进贡的锡面鼓来逗我,浑厚的鼓点声夹杂着她软烟云般轻柔的嗓音:“小玉儿,舅母就知道这玩意你定然喜欢,瞧瞧这鼓面,薄如蝉翼,却缕了如此繁复的图纹,当真是巧夺天工。”    若奉上宫妃觐见,姜氏多半是站在下面盈盈浅笑着附和,旁边是侍女给她搬的沉香木枣红望月椅,她总不肯坐,暗色梅花纹勾丝纱裙叠堆在椅子腿旁,堂堂婕妤,侍女般的卑微谦逊地侍候在中宫,端得是言思敏捷,常常妙语连珠,对皇后恭维至极。见识过了姜氏这副模样,后来的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把她和那个杀伐果决、心狠手硬的姜皇后联系在一起。    世事无常,向来是成者王侯败者贼。尹家被满门抄斩后,姜氏一族迅速崛起,短短数年便权倾朝野。姜家的女儿是皇后,皇后的儿子是太子,朝臣们都不傻,见风就会转舵。所以在萧怀淑被废六年后,萧衍能在朝里朝外将他取代得如此彻底,在外依仗的是外戚姜氏的拥戴,在内靠得是中宫姜皇后的谋算,还有他的妹妹萧芳蔼,才二八年华,食邑堪比肩亲王,新选的夫婿又是兵部侍郎,出身京兆大族,背景根基深厚。这些都是一根根被捻得纤细却强韧的线,穿叠盘拢,为萧衍织出了一条通往帝位的锦绣大道。    想到这些,我不由得笑了。    嬿好正换了新出炉的糕点,盘子刚摆上来。萧衍修长的手指搭在茶瓯上,方送到唇边。我这一笑,两人手中的动作都停了,目光齐刷刷地落到我身上。    炉鼎里飘出琥珀深色的香雾,重帘层层卷起,烟霭便飘了进来,带着一抹微苦的香。我抬头看着他们两个,眸中有难掩的笑意:“前段时间我看了一个话本子,里面有个故事怪好笑得……”嬿好觑着我的神色,已反应了过来,忙上前抓住我的臂袖,细声道:“姑娘躺了这么些时日,身子还有些虚,快歇着罢。”    我将袖纱从她的手心里拽出来,下颌微抬,“你也知道我躺了这么些时日,怪闷得。”    吧嗒一声,萧衍将茶瓯搁在桌上,臂上绣了兰桂齐芳的锦缎顺着他的动作流泻下来,面容沉静,“让她说。”    那我就说了。  “从前在洛阳地界有一户人家,经商数年,家境殷实。家主有两个儿子,都是一样的钟灵毓秀,才貌双全。可家业只有一份,只能传给长子……”嬿好又上前来扯我的衣袖,我由着她扯,愈加笑意潋滟:“兄弟二人倒没有因为这份家业伤肝动火,一贯的兄友弟恭。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大病要了哥哥的命。哥哥英年早逝,魂魄飘进了地府,阎王感念他生前良善,准他在投胎前再看看人间。”    嘴被人捂住了,嬿好手心里那股甜腻的桂花膏子味儿直冲过来,抢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她趴在我耳边,声音细若蚊蝇:“姑娘,求你了,别再说了。”    我只将她的手从我的唇上掰下来,目光直愣愣地盯着萧衍,“九尺碧落,六道轮回。哥哥心中最放心不下家人,觉得自己陡然离世,最疼爱的弟弟肯定伤心不已。他走到幻镜前,好容易找到了自己的家,发现门庭鼎沸,鞍马不息。从前缠在他身后的家奴仆从全都改投了弟弟门下,谄媚邀宠,比着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见着从前文静寡言的弟弟如今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不仅将自己生前所存资材全数收归囊中,还与曾经暗害过自己哥哥的人交往甚密,结成朋党。可叹,自己不过离世数日,竟像换了人间。”    “到了阎王跟前,问他看了人间有何感想。他静默不语,许久,才说,‘人间再不识我,我亦未识人间’”    朱樱斗帐下缀着的流苏轻摆,丝绦相互摩挲着发出轻微的响声,这便是殿里唯一的声音。萧衍迎着我的目光,曜石般漆黑的眸深邃不见底,蓦地,他竟轻轻笑了,梨涡浅凹,含了一丝嘲弄:“确实是个有意思的故事。”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我,慢慢道:“这里面的哥哥若不忙着投胎,再向阎王求了看看人间,若能见到太子妃如此动情地讲他的故事,必会大为感动,再不会说什么‘未识人间’的话了。”    话音甫落,他将前倾的身体撤回,遽然起身,一扇衣袖,负手往殿外走。我坐在绣榻上未动,只盯着他喝过的那半碗残茶看,他走了几步,默然停住,对着给他递上黑雒毛风麾的魏春秋冷冷地说:“今天是十五,孤要宿在中殿。”    魏春秋忙将风麾拿回来,挥着拂尘,亮出了尖细的嗓音:“殿下宿中殿,宣十二侍,夙执夜,起居官,摆玉如意,大福绸,进朝服冕冠,寝衣,素帕,净汤……”    我听他无波无澜地说出这句话,不知为何动了怒,霍地站起身,冷声说:“我这里没有你睡觉的地方。”    魏春秋被这话骇住了,口里流畅的唱腔仿佛被拦腰截断,生生咽了回去。他是见惯世面得,只呆愣了片刻,便一摆袖,又恢复了原态:“……熏香,备晚膳。”    萧衍还维持着刚才的姿态,背对着我,脊背笔挺,一身广袖宽袍磊落垂下。殿外传来落雨声,淅淅沥沥,有些许萧索的意味。    嬿好又来拉扯我,素白云缎被她绞扭得起了褶子,她娇声里带了些哭腔:“姑娘,你忘了侯爷是怎么嘱咐你得。”    她每当对我无可奈何时,总会提我爹。    爹曾经跟我说过,我是沈家的女儿,我的一言一行稍有差池都会连累沈家蒙灾受难。放在从前,这样的话我是听不进去得。可见识了清嘉五年的那场动荡,我亲眼看着那么多无辜的人仅仅因为一个姓氏,抑或是一点点血脉的勾连就被凌迟、车裂、砍头。我才知道,原来人若要连累起自己的亲人,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怀淑死后,我从家里的厨房偷了一把开刃的劈柴刀,想去找当时的右相也就是姜皇后那最有能耐的弟弟姜弥,趁着他不注意给他一刀,然后我再给他偿命。我当时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杀了他,再把自己的命搭上,总不会再连累我的父母兄弟了。我拿着刀刚走到前堂的院子里,我的哥哥意清拦住了我。他看着我一脸杀气的凛寒,看着那把锋利刀刃,冲我摇了摇头:“不行。”    我握着刀柄的手在发抖,眼中蓄着泪,可我不让它掉下来。我知道,一个人是不可能突然就病得那么厉害得。怀淑被软禁在西客所后,我几乎日日守在门前。禁军各个铁面,将西客所看得严实,我想见他一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过了几个月,西客所的守卫突然松弛了下来,我仔细观察着,当差的内侍几乎全换了。那些新换来的内侍刁钻且恶毒,克扣怀淑的开销用度不说,终日里冷言冷语,连禁军都得看着他们的眼色行事。我那时懵懂无知,还为着内侍不像禁军那么死板,收了钱就让我去看怀淑而高兴。没过多久,怀淑就病了,晕厥、咳血、直至病入膏肓,太医院里愣是查不出他患了什么病。后来我听人说,那些新换到西客所的内侍都是姜相的心腹,他们中有几个还是姜相的义子。    怀淑生前有几个侍奉的忠仆,他们不忿一朝太子被人如此暗害,曾闯太极殿想面见嘉佑皇帝,结果连殿门都没碰着,就被姜相指使禁军以意图不轨的罪名乱刀砍死在了宫苑里。朝臣中有良心未泯得,见了这番情形,也是一众得敢怒不敢言了。    彼时,我的父亲多少受了尹氏叛乱的连累,因他是太尉尹惟庚的得意高徒,又因为是怀淑未来的丈人,与东宫关系格外密切。嘉佑皇帝是看在母亲的面子上才对他网开一面。最后终究是卸了官职,只留了勋爵而赋闲在家。我将这些事说给了父亲听,他指派了自己的故交好友禁军副统领高士衡寻了个名目,想抓一两个当日在西客所的内侍细细审问,结果发现那些内侍有的突然病死,有的在归宁途中意外横死,有的因为犯了错被主子处死。死法各异,总之是都再也无法开口说话了。    曾经惊艳天下,仁爱之名传遍四海的太子箫怀淑就这么死在了宫闱里腌臜不堪的阴谋之下。    那时候的萧衍在做什么呢。他刚受封储位,代替天子主持秋祭,要站在离祭台最近的地方焚香祷告,祈求上天保佑大周稻谷丰收,国泰民安。司衣局将太子的那身祭祀礼服改了又改,他便每天将那身精工刺绣的衣裳试了又试。    我不是从一开始就对他死心了得。怀淑的事情父亲已有心无力,我便想到了萧衍。他与我和怀淑一起长大,不管外面关于尹氏与姜氏的争斗传得多么绘声绘色,而尹氏逆案又是多么蹊跷,在我的心里,萧衍,他与姜皇后,与姜弥是不一样得。他虽然冷面倨傲,寡言多思,可我知道他是个善良的人,对怀淑这个兄长向来敬重,这份敬重不是像姜皇后对尹氏那般虚伪粉饰,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感怀钦佩。我在到了东宫时想了想,要他替怀淑枉死伸冤,着实有些难为他了。毕竟他已将太子衮冕戴在了头上,而事关的另一方是与他血脉相接的亲娘舅。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便想回头了,事已至此,我何必去逼他,怀淑若在天有灵,也必不愿意他的弟弟左右为难罢。我踌躇着从廊寰里拐出来,薰风中弥散着脂粉味儿,正是江枫渐老的萧索时节,罕有得能在庭院里闻到这般浓郁的香气,亭阁里簌簌轻裙,妍丽妙尽,一个美貌女子正坐在了萧衍的腿上,拿了青玉鼎喂他喝酒,美人一开口,声音娇得让人骨头都酥了。    “宫里的那位殿下前几日薨了,听说内侍为他闯太极殿,闹出了不少风波。太子您就不去西客所尽尽心,凭吊一番,好歹兄弟一场。”    萧衍揽着怀里的风柳腰身,就着红袖喝了一口酒,淡淡说着:“兄弟如何,他是逆犯,父皇与舅舅又忌讳,连礼部都不敢大操办,孤何必去趟这浑水。”    他的话像一道雷,裹挟着霹雳声落到了我面前。我怔怔地站在原地,好像从来不认识他一般地看着他,他一转头也看见了我。五年前的萧衍还没有练就如今铜墙铁壁的面皮,被我撞破了和美人的风流韵事会面无表情地斥责我‘像什么样子’。五年前的他慌忙将怀中美人推到一边,倏然站起,惊慌失措的样子好像那道雷是劈在了他的身上。我不想在这里久待,转身就走,他追了出来,在我身后不停地叫着‘孝钰’。我停下脚步,转身望他:“你叫我干什么,我是箫怀淑没过门的媳妇,你这么追着我叫,让谁听到怎么办,别又犯了谁的忌讳。”    他果然停了脚步,面色惨白地立在原地看我,一双凤眸幽深至极,隐隐透出哀伤。他的面相生得极好,面部线条精致柔和,下颌处的弧度仿佛精心雕琢般的美好,一双眼睛黑如天幕,亮如星河,鼻翼硬挺,鼻头却圆润小巧,顶着这样一副颇有些阴柔的面容,箫衍他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得,也尽量不流露出任何多余的表情。因一蹙一笑,竟比女子还要风华倾城,他向来讨厌别人将他与女子作比。    眼前他这副模样,是我从未见过得。我的肢体并不听从心的指引,不自主地向他迈了半步,但见他身后露浓花瘦,薄衫翩翩,美人已追了来,我的神智已终于战胜了那突然冒出来的不明所以的情思,决绝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穿花拂柳时,我总有那么种感觉,背后炙热仿佛正被一道视线胶着,那种感觉直到我拐出了廊庭才渐渐消散。    萧衍,从来就是这样。风轻云淡的性子,任何人、任何事情都不会被他真正地放在心上。五年前怀淑死时他是如此,五年后他们想用同样的手段来对付我时他也是如此。向来凉薄,我何必再对他抱什么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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