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至亲至疏夫妻,天底下大概再也找不出一对夫妻如我和萧衍这般了,同床共枕,却连一句话都不愿和彼此说。    我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数着墙上漆饰的云纹,他兀自笔直地躺着,不一会儿身后就传来了微弱均匀的酣眠声。    轻轻舒了口气,其实我若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是不应该跟萧衍闹僵得。他是太子,是君,与他翻了脸对我没有半点好处。大周自立国以来,便有重法度,重规制的传统,大约是因为那位传奇的开国皇帝箫长景有一位不寻常的虞皇后。史书上记载虞氏出身名门,智谋绝佳,辅助□□皇帝荡平乱世,开创了大周山河。但她却天生一副善妒性子,逼得□□皇帝清肃六宫,身边半个妾氏也没有。这样钢铁手段的皇后,对自己的儿子亦是如此,严令他们近正妻,远妾媵。有这样的国规家训在前,大周立国百余年确实不曾出过什么妖妃乱政的祸事。    唯一的堪在史书上寻些蛛丝马迹的记载,便是到了□□的孙子平帝箫慎那一辈。平帝为太子时,对当时的太子妃刘氏不太满意,偏宠侧妃叶氏。初一,太子本应宿在中殿,谁知那日刘氏因叶氏之故与平帝起了些冲突,平帝拂袖而去,当夜便没有宿在中殿。起居舍人如实记载了当夜情况,不多时朝堂坊间便传遍了太子与太子妃不和,太子因妾媵而疏远太子妃的传言。当时的皇帝不满皇室颜面扫地,寻了理由废了刘氏的太子妃之位,同时以偏占君恩致两殿不和的罪名赐死了侧妃叶氏。    这一段瑰色传奇里,最后是三败俱伤,谁也没得着便宜。    我就这么想着,只觉一阵发冷。自己的性子确实不怎么好,一犯起浑来总是不管不顾得,哪天把自己小命作没了才叫自作自受。    这样胡思乱想着,倒也入睡得快,不一会儿就去见周公了。一夜无梦,清晨醒来时床榻侧凉透,萧衍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我拥着被衾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决心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算了,就算不追究起码我也得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我将嬿好叫进来,让她去太医院取我的脉案来。又仔细回想了下昨天徐文廷的话,‘臣已跟吴越侯说好了’,跟我爹说好了……就算萧衍不把我的命当回事,我爹绝不会不管我得,若要这么想,那这潭水怕是浅不了了。    嬿好将脉案取了来,我连翻了几页,啪得一声便合上了。萧衍好本事,果然上面写的是误食毒菇,致使晕厥。我拖着曳地的裙纱在榻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回身问嬿好:“太医院开的药还有吗?”    “有”,嬿好回答得干脆,“太医嘱咐要连喝十日,今早的药怕是快送来了。”    那就好,我让嬿好去厨房看着灶上的药,趁人不注意将药渣取了带回来。又吩咐侍女去请莫九鸢,“就说太子妃经此一劫,心中颇为不安,想请先生来卜一卦。”    说起莫九鸢的身世来历,颇有些传奇。当今天下尊崇儒教佛法,道门衰败,但道家存世日长,代代相传中积攒了些颇有用的本领,故而朝中权贵不乏暗中与道门相交的人。    清嘉元年,嘉佑皇帝听信太傅黄百川的谏言,决心灭道,将道门中人驱赶出长安,并将道派田产强行没收,责令大批道士还俗。道门一度危在旦夕,几乎消亡。当时的左相尹朝骞进言,“陛下灭道,皆因道士善行奇巧之术,恐祸乱天下。但安知佛家、儒家无甚奇巧?灭道而兴佛,则百家齐湮,一家独大。岂望后世子孙同此法灭佛焉?”    短短几句话,将帝王的制衡心术点了出来,嘉佑皇帝果然采纳了尹相的谏言,停止了灭道。    道门经次一役,元气大伤。更将尹相视为再生父母,不少英杰之辈祈投门下。尹府一时间人才济济,长安之内莫有与之争艳者。虽然当时是好事,但五年后,加在尹相头上最大也是最要命的罪名便是,勾结妖道,行巫蛊。尹氏一族因这项罪名而被屠杀了个干净。祸福相依,从来都没什么定数。    至于莫九鸢,准确来说他算不上道门的人。莫九鸢的师父齐晏出身天下第一道派青桐山。据说是个天赋异禀的道士,还曾与师弟争过青桐山掌道,后来落败,一气之下带着几个徒儿下山另立门派,莫九鸢便在其中。    清嘉元年,灭道的圣旨传遍九州。齐晏的那个小道派的田地都被朝廷收走了,这个门派几十个人,一下衣食没了着落。官府为给灭道制造声势,拿重金诱惑齐晏,只要他肯公开宣布脱离道门,便许他下半辈子荣华。据莫九鸢说,朝廷强行灭道时与他们道士起了争执,打伤了几个他的师兄弟。他们没了田地房产,又没人敢收留,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抓药治病。当时几个受伤的师兄弟就躺在破庙里,运气好时能喝一口他乞讨来的剩粥,运气不好就得饿肚子。他师父为了大局,答应了朝廷,独上泰山之巅,敲响了那口陈钟,向天下宣布他齐晏从此退出道门,死生不再与道门有任何瓜葛。    合该这人天生运气差了些,当时与师弟争掌道,就因为一句道偈解得不合师父心意,丢了已握在手里的掌道之位。几年后,他前脚刚宣布脱离道门,后脚停止灭道的旨意就传了来。众多道家死里逃生,一致对齐晏大为鄙夷,对他连同他那几个徒弟,道家一致认为非我族类再不肯承认他们的道门身份,且若是迎面见了也不免鄙薄嘲笑一番。    齐晏一气之下,责令几个徒弟和他一起将道袍脱了,彻底还俗,游历天南海北,自谋生路去了。  对我来说不痛不痒的故事就到这里,齐晏和他徒弟莫九鸢真正能在长安开辟出一番天地,是因为后来齐晏投靠了姜弥。    清嘉三年,齐晏领着莫九鸢进了右相府。莫九鸢与当时在府中的晋王萧衍一见如故,未及弱冠的他以幕僚身份进了晋王府,而他的师父则留在了相府,以俗家身份为姜弥出谋划策,鞍前马后。  清嘉五年,齐晏入骊山,向当时在骊山养病的嘉佑皇帝告发,左相尹朝骞勾结妖道伙同皇后大行巫蛊诅咒陛下。当时太尉尹惟庚奉命率大军出韶关征讨犯境的突厥,前线传来消息,尹太尉的心腹爱将、他的义子季康子将所辖鄯州献给突厥。鄯州地势紧要厄中原咽喉,突厥军得此关隘后长驱直入,直逼燕州。太尉却将此事瞒而不报,意图欺君。嘉佑皇帝大怒,本来对尹相与尹皇后行巫蛊之事不甚相信,但听闻此噩耗,听信了姜相‘逆贼里应外合’的言论,向尚书台颁旨,下令宣水长曲军围剿长安,燕州军北抵叛军,绝不准尹惟庚踏过燕州半步。    而后,尹惟庚被燕州军就地斩杀,传首九边。尹朝骞逃亡至长安城外的一个小村子里,禁军搜捕到那里的时候,为了避免受辱而用随身佩剑抹了脖子。尹皇后更是决绝,听闻父兄死讯后,直接一根白绫挂在了昭阳殿的正殿横梁上。    尹家满门被杀,含有尹家血脉的太子被废,至此尹家彻底消亡,而在此次叛乱中立有大功的姜氏由此崛起。姜弥由副相提升为左相,取代了尹朝骞。晋王萧衍被立储,不多时姜氏便母凭子贵位至中宫。    经此一事,齐晏在姜弥面前立了汗马功劳,姜弥对他更加信任。尹氏叛乱后,齐晏又在姜府住了一年,大约是在怀淑薨逝前后,齐晏突然失踪,从此音信全无。    窗外风波浩渺,苹花汀草间有流萤飞舞,尾翼划过留下点点星光闪烁。重瓣木槿开于窗前,白似霰雪,拥簇着沐浴夏日天光。我伸手捏了捏木槿的花瓣,心想还是让它开在枝上吧,将手伸回来。    莫九鸢皱着眉研究了一番药渣,已得出了结论。    “依臣看,太子妃娘娘是中毒了,但绝非什么毒菇,而是一种极罕见的毒,此毒出自道门……”    我从窗前踱到案桌前,紧盯着那一滩凌乱染了水渍的药渣,疑惑地重复:“道门?”    莫九鸢点了点头:“太子妃可听说过《晋云医书》?”    我向来不喜欢念书,就算念也是话本传奇多些,至于经史子集我碰都不愿意碰。正统书里,稍稍有些偏冷门的书我都没听说过,但这本医书我却是知道得,因它实在名声在外,如雷贯耳。    晋地有道,名曰云献,医术高明,善起死回生。以毕生精力著晋云医书,聊供后人一阅。    说得就是一个叫云献的道士,医书高明,会让死人回生,他将毕生医院编纂成了一本医书《晋云医书》。这一则事迹被收录在前朝中,给后世掀起了不少波澜。    能起死回生嘛,又说得有鼻子有眼,自然不少人趋之若鹜,倾尽全力去找寻《晋云医书》。尤其是道门,因写《晋云医书》的是个道士,故而将此视为道家法宝,世代都要为寻此书而费不少周折。  但传说终归是传说,我从没听人说过有谁真正寻到了《晋云医书》。    莫九鸢却语不惊人死不休:“太子妃所中的毒正是被记录在《晋云医书》中的第九章——赤术子,书中介绍了此毒的特性,更给出了解毒之法。”他伸手拨弄了残留的药渣,摇了摇头:“此毒极烈,但照解药的用度和太子妃的反应,应只是下了极轻微的毒,目的应不是想要太子妃的命。”    我盯着他的脸,想在上面寻些蛛丝马迹来判断他所说是不是信口胡诌,但想了想他似乎也没有胡诌的动机,难不成是无聊了想来给我逗逗闷吗?    “那你看过《晋云医书》?”我以一种较为委婉隐晦的问法。    他抬头看我,迟日的阳光在脸上勾勒出耀目的光晕,神色迷惘,好似想起了什么难以忘怀的往事:“清嘉五年的那件事后,师父向姜相进献了《晋云医书》的抄本。”    我的下颚几乎要掉下来:“抄本?”    “娘娘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医书并没有原本,真迹是被刻在了云献的墓碑上。青桐山道士参阅典籍,从云献生前的一些集注中摸索出来,他极有可能让后人将医书与自己同葬。道门本就相连,青铜山遍寻云献生前停驻过的门派,查找出了他的墓葬地,意外发现了墓碑上的医书真迹。青桐道士将真迹拓写成书,而后将墓碑毁掉。其实《晋云医书》早就归青桐所有,但青桐山依旧年年派人不惜重金找寻医书,原因恐怕是不想让人知道医书就在青桐。”    我奇道:“这又是为何?”    莫九鸢的一双眼透亮:“师父虽然没跟我说过为何,但我推测,道法自然,崇尚无为而治,顺其自然。《晋云医书》号称记载了能起死回生之法,此等违反天地法则的事,大约是与道门宗法相悖。故而,青桐山不愿将之示人。”    我又问:“这书又如何到了你师父的手里?”    他目光闪烁了一下,脸颊微红,轻轻低头,声音也低了下来:“大约,是他偷得吧。”    我看着他清俊羞赧的面容,不由得叹了口气,那样一个道门败类,怎么会收了这样一个脸皮薄的徒弟。    瑞脑香雾从龟鼎中飘出来,缭绕在我们中间,将他清瘦的面容趁得愈加渺远。他在一派清杳迷蒙中开口:“这件事沈侯爷能管。”    他说我爹能管。    我脑中收拢着许多绵长的回忆,有一段剪影却是跟眼前这半个小道士有关。嫁入东宫那日,我着了太子妃那尾摆冗长的鞠衣,身后跟了四个侍女专门为我托裙,礼官捧着典册侍立一旁,父亲扶着我的手将我送上舆辇,口中谆谆嘱咐着我要恪守妇道,宜室宜家,却在礼官看不到的隐蔽处以幽秘地姿势在我的手心里写了五个字,莫九鸢可信。    后来我仔细想过,在吴越侯府里有悠多的岁月可以跟我说这句话,但父亲非选了这个时机以如此仓促的方式来说,大约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怕我问,为什么莫九鸢可信。    父亲说莫九鸢可信,莫九鸢说这件事父亲能管。他们两人之间,难不成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迂回曲折的关系么。    我拖着下颚冲嬿好道:“我若要出趟门该怎么办?”    嬿好嫣然一笑:“只要太子同意了,回趟娘家还是行得。”    一提太子,我脑子里那只蜜蜂又嗡嗡地叫了起来,搅得我心烦意乱。在绣榻上换了个姿势,将右腿搭在左腿的膝上,长久不语。    莫九鸢取了卜卦的签条,问我要不要算一卦。    我昵了一眼他那些卦签,好整以暇地说道:“上次那根签,你说是上上签。结果皇后要我替太子选妃,这事平添了多少波折,一点也不顺利不说,我还中了毒在床上躺了好多天,这算得哪门子上上签,你这卦还灵吗?”    莫九鸢拿着竹筒高深地说:“上次的卦为上上吉,宜婚假,宜出行。选妃之事不了了之,岂不是宜了太子妃与太子之间的姻缘婚嫁。太子妃中了赤术子这般剧毒,却能安然无恙,岂不是上上吉?”    别说,他说得还有那么几分道理。我遂将竹筒取了来,又卜了一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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