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间一时静下来,只听见大哥粗粗的喘气声。虹羽对他们刚才这一番谈话、争论、有些弄不明白。什么那个女人?谁影响二哥升官?是自己?还是妈妈?但她知道哥哥们是因为自己才吵起来的,自己真的成了多余的人。成了让哥哥姐姐很为难的包袱,真不如跟爸爸一起去了的好。虹羽想到这里,忍了很久的泪,又汩汩地流下来。
一直没开口的权权姐说话了,她的声音虹羽听来永远是柔柔的。她说:“大哥,别生气了,不值得。我倒有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汉洋长长地呼出一口粗气,低低地说:“你别客气,说出来听听。”陈权说:“我想,虹羽太小,绝不能一个人生活在这伤心之地,也不能送到姑姑那里去。还是先跟你去农场吧。”汉洋说:“只好这样了。只是我们农场全是清一色的大兵,又没有学校,虹羽读书的问题……”陈权说:“给她买些初中的教课书,你这位京华的高材生,教教她应该绰绰有余吧?”汉洋说:“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嗨,真笨。你为什么不早说?也免得我跟那该死的家伙、嗨,不说他了。只是,我们现在施工实在是很忙,生活上恐怕……”陈权鼓起勇气,声音里带着羞涩,细声小气地说:“我、呃,我还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呃、行不行?”汉洋说:“你这是怎么啦?吞吞吐吐的,这可不象你呀。”陈权垂下头,说:“我,答应爸照顾虹羽的,只是我的工作,呃,我想,可不可以调动一下,调到能够照顾虹羽的单位,才能让爸放心。你、你一个人确实、不能兼顾虹羽的学习和生活,你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呢,让我来照顾你们俩吧。”陈权用尽力量说完这番话,脖颈已是红红的。汉洋喜出望外地说:“你是说,愿意调到我们农场去?那太好了,我们农场正缺电工呢,不过这要领导批准才行。你真的,这样想?”陈权说:“真的。”汉洋说:“我们农场现在很苦的,你可别后悔。呃,不过,以后,以后很快会好起来的。”陈权看他一眼说:“我是那种人吗?不管苦还是不苦,只要能跟你和虹羽在一起就行。”汉洋说:“陈权,你真,呃,真是好样的,那就这样说定了。来,我们击掌为誓,永不反悔。”虹羽只听见“啪”的一声脆响,随着陈权轻轻一声“哎哟”汉洋用更低的声音说:“怎么,拍疼你了?”陈权柔柔的嗓音也更加轻柔地说:“谁让你使那么大劲儿?傻瓜。”
虹羽轻轻用被子捂住头,躲在里面偷偷地乐了。父亲死后,她第一次心头感到轻松。她不必再害怕什么,她有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姐姐。她放心的睡着了,梦见自己长上翅膀,跟着大哥和权权姐飞上蓝天,迎着金色的阳光,向遥远的大海飞去。呵,大海在哪里?大海什么样呢?
往后几天,陈权专心照顾虹羽吃药打针,吃饭洗澡,使虹羽恢复得很快。大哥却东跑西忙地不知道干些什么。陈权总不让虹羽问,总是说她的任务是尽快地好起来,别的不用操心。。一天早上,冯妈妈提了一个铝制的小饭盒来,小声告诉汉洋说:“联系好了,邵组长8点在公安局门口等着你。可真不易呀,想不到那家伙还真卖了力。记住,8点钟,可别迟了。”汉洋连连道谢,冯妈妈对虹羽姐俩看看,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说千万别误了时间,说完就走了。汉洋看看钟,才6点20分。他坐立不安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早饭也只吃了半个窝头,站着喝了一碗稀饭。虹羽走到饭桌边,打开冯妈妈送来的饭盒,见是一饭盒香喷喷、油汪汪的红烧肉。她紧紧盯住这极为罕见的好菜,不禁口水也上来了。陈权对汉洋看了看,走过来默默地用竹筷夹了两小块肉塞进虹羽的窝头眼里。虹羽接过窝头刚想吃,汉洋走过来,重重地盖上饭盒盖。虹羽立刻愣住了,她不明白大哥为什么生这么大的气。陈权看着汉洋,眼里无声的责备,使汉洋的脸色和缓了很多。他看看虹羽,眼里泪光闪闪,低声说:“吃吧,吃吧,是哥不好,哥……唉。”陈权走过来,拿起虹羽慢慢放下的窝头,重又送到她的手上,轻声说:“虹羽,快吃吧,这么香的肉,淋上咸水儿可不好吃了。听话,啊?”虹羽看看大哥说:“权权姐,这菜,是给妈妈送去的吧?我也要去看妈妈。”汉洋与陈权相互望望,陈权说:“告诉她吧,她长大了,该知道的不用瞒着她。”汉洋拉过虹羽,双手轻轻拍拍她的双肩,说:“虹羽,哥不瞒你,哥今天要去看妈妈,可你跟权权姐,都不能去。因为妈妈的问题没定性,按规定是不能探视的,这次哥能见妈,是多亏了冯姨跟邵组长费了很大周折才特许的。咱不能太为难人家,是不是?哥见了妈妈,一定替你们问候她。等妈的问题摘清楚,她就能回家了。你放心,以
后,哥会安排的,咱们全家,都能生活在一起。坚强点,别哭,妈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你知道妈最不喜欢爱哭的孩子。再说,你是大孩子了,跟我去吹两年海风,吃两年海味,很快就会长成大人的,那时候咱们再来接妈妈回家,她一定很高兴,是吧?”虹羽说:“妈要两年才能回来吗?那太久了。权权姐,你说呢?”陈权说:“也许要两年,也许不用,我们已经托了你冯妈妈,一有消息,她会写信告诉我们的。”汉洋说:“对,你放心,两年很快就会过去的,我们会照顾好你。”虹羽点点头,她相信,因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姐姐。她小心的揭开饭盒,把两块红烧肉放回去,还在饭盒里放上自己的小铜匙子。然后,掏出爸爸包好的红纸包,让大哥带给妈妈,希望妈妈自己买鸡蛋吃,补补身子。汉洋接过纸包,好朋友似地拍拍虹羽的肩头,提着饭盒要走,陈权摘下大哥的军帽,又让他脱下军上衣,只穿衬衣,说这样凉爽些。
凌汉洋跟着邵志坚进了公安局,七弯八拐地又进了四道铁栅门。每进一道铁门,邵志坚都拿出他的证件让看守检查,看守看完证件,都对汉洋盯一眼,然后挥挥手让他们进去。每通过一道铁门和看守审视的目光,凌汉洋都感到一股沉重的压抑。他暗自庆幸虹羽没有被批准探视,这场面,这气氛,会给她幼稚的心灵留下一辈子抹不掉的阴影。走过铁栅门,听那厚厚的铁门在身后关上,“咣啷咣啷啷啷啷……”声音追着入狱者沉重的脚步,透过他们的身体,窜入前面黑魅魅的通道,冲向每一间囚室,撞击着那些已入狱犯人的耳膜,心脏。良久,才各各从每一间囚室那高高的小小的出气窗消逝。这声音,与声音消失后那黑沉沉的寂寞,便成了囚犯们的慢性意志摧毁剂。日子久了,任是什么英雄好汉,也无法忍受。或屈服,或发疯,或因各种潜伏在体内的病毒发作而郁郁死亡。也许,这便是历代监狱建造者的用意之所在吧。在这里,据说只有虔诚的信仰和坚定的信念能够帮助囚犯们无限忍受,甚至意意越来越坚强,最终出狱后成为任何一场革命的中流砥柱。这些都是书上看来的,凌汉洋绝无此类体会。此刻,他走在这黑黑的走廊里,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呵,妈妈,她还需要在这里呆多久?她能受得了吗?如果,时间长了,她,她会怎样呢?凌汉洋寒噤一下,下腹部有些微尿意。他甩甩头,跟上邵志坚那长长的影子,继续向前走去。
探视完毕,走出公安局大门,凌汉洋心里轻松了很多。这不仅仅是因为他自己从那阴冷潮湿的黑牢重又回到灿灿阳光之下的缘故,还因为母亲的安祥。母亲神情安祥,一个多月的牢狱生活,并没有使她改变多少。她坚信自己是无罪的。她作为一个公民,没有做任何对不起国家的事。她说她不能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她坚信事情总会有清楚的一天,她只是不知道还要等多久。但她坚信法律是公正的,它不能判无罪的人有罪。当汉洋说到爸爸有病,少洋想接爸爸去他们医院治疗,因为少洋的女朋友是医生。虹羽年幼自己想带她去农场以及陈权的安排时,母亲甚至是很高兴的表示同意。她说这样安排最好,免得她常常担心他们父女。母亲还说如果有可能,等她的事弄清楚以后,她自己也想到海边去生活。结草为卢,清静恬淡,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与世无争,说那是爸爸最向往的生活。原来她认为父亲胸无大志,现在想来,能够那样生活,实在是人生之福呵。至于她自己的事,任何人也无法帮助她,她自己能解决,也能照顾自己。只要孩子们能想办法常让她知道家里的情况,她就心满意足。家里的房子,让刘爷爷老俩口住。肉菜也拿回去让你爸吃,他需要营养,监里伙食虽然不好,但她饭量小,还能吃饱,让儿子代她谢谢冯姨。汉洋说到这地方,妈是否能够适应时,她低低说了一句:“妈不怕,有的地方,比这里更黑些。”临分别,汉洋拿出虹羽的钱给母亲,他留下红纸包,也没说钱是虹羽挣来的。
会见是在一间空的囚室里,这样,凌汉洋也算蹲了两小时监狱。因为和母亲在一起,汉洋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更加上从见面母亲抓住自己的手,就一直没有松开过,汉洋感觉直到现在,手上还有母亲那润润柔柔的温暖,这是母亲出走归来以后从未有过的动作。凌汉洋向家里走着,一边抬起双手看看,却看不出丝毫母亲的痕迹。他甩了甩头,苦笑一下,更快地向家里走去。
接下来,便是安排行程。家里没什么可带走的,陈权只留下了爸爸教书最爱穿的那套衣服,包好妈妈的冬衣托冯姨以后送进去。其他的衣物打好包裹全给了赶来送行的姑姑和表弟。虹羽留下爸爸的小佛瓶和那本旧唐诗,特别郑重地包好放进自己的衣物袋里。汉洋留下爸爸的金星钢笔,把爸爸的书挑出一些装了满满的一木箱。还有很多书实在带不走的,只好托刘爷爷看着,以后回来看妈妈时再带走。本来,陈权想让虹羽跟她一起回莲山她自己家住几天,然后再去武汉办调动手续,然后再一起去白浪湖。汉洋说还是自己带虹羽直接去白浪湖为好。他说调动的事陈权虽然自己很坚决,两边的领导还没有通过。农场这方面问题虽然不太大,江汉安装公司那方面的领导就说不准了。当领导的,谁也不愿意放走优秀职工,何况陈权还是电工队的队长。所以,最好是先由农场发出调函,陈权的单位就会好说话一些。再者调动工作手续繁多,有时要跑很多部门签字、盖章。陈权拖着个孩子,多有不便。商量好以后,大哥就去买车票,办理行李托运。虹羽听说以后还要转火车,心里很为兴奋。不仅是她,还有她的同学们,古城里很多大人,也都没有坐过火车,因为离古城400里地的省城才有火车站。想到同学们,虹羽想到罗星。近几天,家里乱乱的,也没见罗星和二傻哥。听权权姐说在自己生病时来过一个男孩,送来几把才上市的嫩豆角和几个菜瓜,那一定是罗星了。他没有生自己的气,也许,他也很忙。明天,自己就要走了,而且去那么远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一趟,应该去见见他才对。这段时间如果不是有他的帮助,自己真不知道会怎样。吃完晚饭,虹羽对权权姐说去一个同学家,就急急向罗星家走去。半路上,正碰上二傻哥。二傻笑嘻嘻地说罗星让他来请虹羽,他自己在家炒南瓜籽,葵瓜籽呢,家里还有很多他们的同学。虹羽一听高兴得拉着二傻飞快地向小路跑去,二傻喘喘地说:“你不着急呀,瓜籽儿还没炒好呢,不会吃完的!”
远远地,虹羽看见同学们都站在泡桐树下木栅门边等着自己,她反而放慢了脚步。她看见胖胖的白梅,文静的淑光,花蝴蝶一样的兰兰和老实墩厚的大喜。他们看见虹羽,都大呼小叫地跑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众星捧月似地拥着她进了荫凉凉的小院。这一晚,他们吃着罗星炒得香喷喷的瓜籽,说着小时候的笑话,大家都很兴奋。虹羽问到这次升学,大家笑声都低了些。原来,只有出身小商贩的兰兰“考”上了中学,分到城郊的七中读书。白梅,淑光,大喜都没有升学的份。虹羽不知道他们以后会去干什么,他们自己也为不能升学而很沮丧,欢乐的气氛立刻冷了很多。罗星说:“嘿,别这样,我们不是说好今天要欢欢喜喜送虹羽同学‘参军’的吗?大家都不准发愁,路在脚板底下呢。虹羽同学明天就要远行,来,我们祝她一路平安!”大家立刻哄笑着跟着罗星端起茶杯纷纷祝她顺风,顺水,一切都顺利。虹羽笑着说:“别乱说了,我哪是参军呀,不过是跟大哥去军垦农场。”白梅说:“你大哥不是穿军装吗?”兰兰接着说:“是呀,红色的帽徽红领章,真好看,真威风。”大喜说:“真的,虹羽,你说部队会不会给你发军装?”虹羽说:“别傻冒了,我才十二岁,大哥说我是小孩呢。”兰兰说:“原来红军里不是有红小鬼吗?”白梅抢着说:“红小鬼不也只有十二、三岁吗?虹羽,你当小号兵吧,穿着军装,吹着小铜号,多威风。哒、哒哒滴、哒哒嘀哒哒……”兰兰说:“别哒了,唾沫星子飞到我脸上来了。你这声音,哪儿象吹号呀!倒象、象……哈哈哈……”白梅说:“象什么?你说!”兰兰眨眨眼说:“象、呃,象,风吹破尿壶,哈哈哈……”大家都笑成一团,白梅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一边笑着去咯吱兰兰。兰兰笑着求饶,说下次不敢了。只有淑光坐在一边,笑也不出声,笑得沉沉的。虹羽看看淑光,总觉得她不象十多岁的少年人,倒象个心事重重的小老太婆。唉,也难怪,她从小长大,就没有过一件开心的事。这次又没考上中学,家里又是那样,免不了要去作小童工了。虹羽抓起一把南瓜籽递给淑光说:“淑光,别犯愁,总会有办法的,罗星会帮你的。要不我的那份工就让你去干?罗星你看行不行?”罗星说:“好,我给三舅说说,反正他们也需要人干这活。”虹羽说:“淑光,十天能挣6块钱呢,看见自己流着汗挣来的钱,心里真高兴。淑光,你笑一笑,啊?以后会好的,我们长大后,一切都会好的。”罗星说:“对,不管读不读书,我们都会长大的。长大以后,就会象大人一样有力气,找到正式工作,好好干,也会有出息的。大喜你说是吧?”大喜说:“是,我爷爷说让我跟他学中医中药。说那是咱们中国的国宝,可以治病救人。我们陈家祖传的东西,不能让失了传。”白梅说:“对。我妈说了,不让读书就不读呗,天也不会垮下来。妈说她就教我学裁缝,读多少书也得穿衣服不是?大学生也不能光着屁股读书不是?一教室光屁股那成何体统!”这下子,可把大家伙儿笑得泪珠都下来了,淑光也笑得露出一口整齐漂亮的细白牙齿。罗星笑得直噎,说:“白梅,你可,可真敢说!哈哈哈……”白梅说:“这可不是我说的,是我妈说的。”兰兰说:“哎哟,笑死我了,你妈可真逗,哈哈哈,难怪你跟你妈都胖嘟嘟的哪!”白梅说:“我妈说,人哪,啥时候都不用发愁。愁一愁,白了头,笑一笑,十年少呗。”虹羽想,这话可真不错,愁和哭,都是没用的。什么都得靠自己努力。不知道两年后是否能跟同学们见面,那时候,大家又都是什么样子,什么景况呢?
“那天,大家闹到近十点才各自回家。虹羽给每一个同学都留下大哥的地址,希望以后能跟同学们通信,能把家乡的事都告诉自己。因为故乡,除了还有自己的亲人以外,还留下了自己最可珍贵的童年。”虹羽坐在急驶的火车上,看车窗外铁路旁的树木和房子飞速向后倒着,一边想着那天与同学们分手的情景,想着冯妈妈的嘱咐和泪水,心里觉得冯妈妈其实也很可爱。那身躯五官虽然依旧肥胖胖的,其实也并不让人那么讨厌。她是妈妈的好朋友,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以后,妈妈,一个人留在故乡的可怜的妈妈,就全靠她常常照应了。虹羽不知道大海到底什么样,她也就是在黑白电影上看到银幕那么大的一块黑黑的大海。因此,她很难想象出大哥描叙的美丽阔大、能包容全世界所有大江大川之水的大海。此刻,她正随着火车,奔向远方──那陌生而不可知的未来。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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