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行?止可不是一个会看人面子的人,来长安这?段时间?,不乏有人重金宴请他,都被他推拒了。但明华裳找他问卷宗的事,他就二话不说出去了。

这?可不是他的作风。是否他也知道?明华裳是他的妹妹,所?以才对她格外宽容呢?

苏行?止手指攥紧了筷子,解释的话几?乎就在嘴边,但想?到态度奇怪的镇国公,来路不明的第三个孩子,他硬生?生?忍住,说:“没有。我不过一介清贫书生?,而她是公府小姐,从小锦衣玉食,娇生?惯养,哪需要我的私心?”

苏行?止本?意是安苏雨霁的心,告诉她他对明华裳没有男女之情。然而他说出来后,苏雨霁却沉默了。

苏雨霁一动不动盯着他,苏行?止渐渐被盯得后怕,忙放下东西上前:“雨霁,你怎么了?”

苏行?止这?句话正中她的痛处,苏雨霁忍了一路,如今终于爆发。她用力推开?苏行?止,自嘲般点点头,道?:“好。她从小锦衣玉食,受不得委屈,我就可以。苏行?止,你太让我失望了。”

苏行?止一怔,不明白这?句话哪里得罪了苏雨霁。他愣怔的功夫,苏雨霁已经推开?门,大步朝外走了。苏行?止终于意识到严重性,忙追出去:“雨霁,外面已经宵禁了,你要去哪儿?”

然而等?他追出门后,巷道?里空空荡荡,哪有苏雨霁的身影。苏行?止匆匆锁了门,挨家挨户在附近寻找,苏雨霁藏在暗处,冷冷看了他一眼,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同?一时间?,富丽堂皇的太平公主府,盛筵散去,满地狼藉,愈显萧索冷寂。一位华服女子站在窗前,长久凝望着那一轮明月。

这?么多年,太平公主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怀念薛绍,怀念二兄,怀念父亲还?在世时的岁月。如果父亲没有死,或者二兄没有死,此刻,她是不是正该和他花前月下,或在吟诗作对,或在教导孩子,或在被翻红浪。

意酣情浓时,她或许也会调笑,说她的侄儿长得极肖他年轻时,却比他年轻时更俊美清雅。他大概已经蓄了须,装作失意地样子说:“青春不在,公主凑活凑活看吧,勿要嫌老爱俏。”

太平公主噗嗤一声笑了,笑完之后,却是无尽的痛苦。

他死了,二兄也死了,她的驸马换了一个人。外人议论起来,都会羡慕她李令月命好,第一任驸马是全长安闻名?的贵族俊才,哪怕卷入谋反案死了,第二任驸马才华相貌也样样拔尖。只因为她在人群中一眼相中,对方就要休掉青梅竹马的妻子,心甘情愿来做驸马。

然而,若非薛绍死了,她根本?不需要另相驸马,更不需要忍受定王的虚情假意。这?些年无论两人多么亲近,他心里始终惦记着另一个女人,她李令月是何其骄傲的人,凭什么要忍受屈居另一个女人之下?

哪怕那是个死人。

太平公主伸手,掬着一捧怎么都留不住的月光,不期然想?起明华章。

那个孩子在镇国公府养得很好,端正、磊落、机敏,容貌像公认最?出色的薛绍,风骨却极肖二兄。

但他却比李贤狠心多了。他对着她说“不死不休”时,眼中的光如此决绝,太平公主几?乎看到了当?年她哭跪在阶下,却依然执意赐死薛绍时的母亲。

太平公主自嘲地笑了笑,可真会长,尽挑着长辈们的好处长。

太平公主叹了口气,思绪随着千古不变的月光,悠悠回到永徽三十二年的秋天。

时局是从六月紧张起来的,最?初是武后写《少阳政范与《孝子传给李贤,指责太子不孝。随后武后的亲信明崇俨被强盗杀害,武后怀疑是李贤动的手,由?此揭开?惊动一时的东宫谋反案。

李贤身陷造反风波时,上至高宗皇帝,下至朝臣百姓,所?有人都相信他是无辜的。唯有他们的母亲,像忘了这?是她的儿子一样,步步紧逼。李贤无奈做《黄台瓜辞,写道?“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尚自可,摘绝抱蔓归。”

他以摘瓜人喻亲生?母亲武后,以四?个瓜喻他们四?兄弟朝不保夕,希望母亲停手,勿要落到瓜绝蔓零、骨肉相残的惨剧。然而他们的母亲不只是一个女人,更是一个政客,武后依然冷静地派亲信调查太子谋反案,并在东宫马房里找到数百具铠甲。

高宗想?要大而化小,宽恕此事,武后却坚称“李贤怀逆,大义灭亲,不可赦。”

高宗无法,只能以谋逆罪名?将李贤贬为庶人。李贤在宫中听到此事后,长叹一声,说:“太子谋逆,为人臣不忠,为人子不孝,为人君不义。不忠不孝不义之徒,有何颜面存活于世?我不死,无以安君心,希望我的死能让母亲消气,饶贤妻儿家眷、东宫属臣一命。”

说完,李贤就拔剑自刎,痛快得甚至没有和传信宫人说一句软话。他的死讯传出去,朝野皆悲,高宗更是当?场哀恸落泪。武后除去了自己最?大的政敌,慈母心肠终于回来了些,便没有继续追究李贤太子妃、嫡长子的罪名?,而是将他们流放普州,追随李贤的文人、武将、幕僚只是被罢免了职务,无一人受到牵连。

当?时李贤的贤名?遍布朝野,是名?正言顺的储君,武后虽已理政十余年,但终究只是个皇后,李贤全力一搏未必没有反击之力。但李贤不愿意挥刀向自己母亲,也不愿意因为自己不反抗而害死身边人,所?以他选择自刎,以两全忠孝。

章怀太子直到死,都死的光明磊落,仁德心善。然而,他输就输在他心善。在他刚死时,东宫家眷确实保住了,但才过了四?年,就被武后追令逼死。

十七年过去了,多少楼起楼塌,多少繁华归土,臣子依然对章怀太子念念不忘。就连他们这?些弟弟妹妹也始终无法释怀,从小最?聪明、最?好学、最?宽宥的二兄,就这?样死了。

好在,他还?留了个儿子。那个孩子太年轻了,未知人心险恶,所?以才舍不得流血。待他再长大些就知道?,一个不敢杀人的人,是不会成为一个优秀政客的。

太平公主很确信,等?他知事后,他会感激她的。

太平公主倚栏望月,想?得十分入神,因此没注意到回廊后,定王已站在那里,看了她许久。丫鬟垂着手,小心问:“驸马,是否要去唤公主?”

定王穿过窗宇,看到了她身后的墨台画像。作为在这?座府邸住了十二年的人,他当?然认得出来,那是前驸马薛绍的遗物。

能让太平殿下想?这?么久,连有人走近都不曾发觉,那个人是谁,也无需赘述了。

定王无声拂了拂袖,转身毫不留恋朝外走去,淡淡道?:“不必了。不用告诉公主我曾经来过。”

月亮终于挣脱云层,银色光辉公平地照向人间?。执金吾在街道?上巡逻,有人趁着执金吾不注意悄悄翻出坊墙,跑去平康坊寻欢作乐,有人提着灯焦急寻人,有人凭栏望月,有人缩在被子中,偷偷哭了许久。

可是最?终,所?有声响都平息下来。月色西落,逐渐黯淡透明,一轮更强势的光芒在东方蓄势待发。

黎明将临,正如明月从不为任何一个人停留,无论多么悲伤,太阳总会照常升起,生?活总会继续。

圣历二年,二月十二,距离花朝节还?有三天,距离女皇的破案期限,还?有十六个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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