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正清摆摆手,示意杨沣不要说了,闭上了眼睛,叹了一口气说:“罢了,不必再遮掩了。”

吴正清站起来,向上施礼:“宋大人,下官吴正清有话说,宋大人切莫再为难杨沣母子。”

宋慈倒是平静得很:“愿闻其详。”

杨沣突然大叫:“事情都是我做的,与吴大人无关。请宋大人将杨某速速治罪,不要再迁延!”

事实好像已经清楚了,但杨沣还是这么护着吴正清。宋慈被气乐了,他没说话,向手下的捕头赵胜招招手。赵胜拿上来一个布包,打开以后里面是一些金银细软。

赵胜对杨沣说:“这是你为了封洪升的口给他送的财物,这是我从洪升家取回来的。我已经向吴知县的夫人确认过里面的首饰确实是吴夫人家中之物。你如何解释?你还敢说事情与吴知县无关吗?”

杨沣愣在原地,哑口无言。莫如深这才明白了赵胜离开县衙的原因,原来他是去落实物证了。

莫如深有些羞愧,觉得自己只顾暗自担心罗宗和吴正清了,影响了正常的判断。不得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名满天下的宋提刑绝不是浪得虚名的。

吴正清平静地脱掉自己的冠服,放在了桌上,露出了里面的内衬,数块补丁赫然缝于其上。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吴正清的清正之名绝非浪得虚名。

见到此时此景,莫如深又开始怀疑起自己查明真相的意义了,难道自己就是为了惩办这样一位清官吗?从感情上讲黎民百姓需要这样一位清官,但从法律讲他真的触犯了刑律。情和理的斗争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是极难处理的。

吴正清向大家施礼:“吴正清不才,让大家费心了。杨沣母子所做之事,皆是在下授意的。在下当年得中榜眼,而受朝廷委任在青竹为知县十余年。不仅从未升迁,即使治理这一县之地,也时常遭人掣肘。众多利国利民之事不得施行,此为正清平生之所憾也!”

吴正清越说声音越大,慷慨陈词,在场的人无不为之震撼。

吴正清大声说:“主薄许永年本是一宵小之辈,如果没有他,这青竹县早已是人间乐土。赋税钱粮之事多有作弊,在下屡次向上反应,结果无不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莫县尉得以委任,一则有赖于莫县尉大才,二则有赖于贾家与史家争利,贾家无法插手,遂安排一人试图搅浑青竹这潭水。”

莫如深这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白衣突然成了县尉。

吴正清说:“莫县尉是我推荐的,这确是我之本意。自莫县尉到任后,颇得合衙僚属和举县百姓的爱戴。吴某为官不求封妻荫子,只求造福于民,然而屡屡受挫,并非在下才德不及,实只因宵小作怪。自许永年死后,百姓始得利也。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在下从不敢稍有懈怠。至于因此而生的作奸犯科之事,吴某从不后悔。而今吴某触犯刑律,请宋大人严加责罚,以全在下清正之名。下官于九泉之下,不胜感激。”

宋慈很感动,无话可说。他轻轻抬抬手:“赵捕头,收监吧!”赵胜上来,准备把吴正清带下去。

吴正清看看莫如深:“莫县尉,若有可能请代为照顾内人及犬子。”

莫如深急忙施礼:“一定尽心!”他答应了,既是帮吴正清,也是帮自己。这样一来,他的内疚会少一些。

马氏被带上堂来,其实她根本没有受刑,宋慈只是提前安排了一个年龄相仿的女人大声呼号罢了。杨沣见母亲无恙这才放心了,他们也被押下去了。这本来就是宋慈的计策,莫如深非常佩服。

两天后,吴正清被刑部来人押走。吴正清临走的当天,青竹百姓夹道送行,双膝跪地,失声痛哭,人群绵延数里。吴正清双眼含泪,屡屡拜谢。

莫如深和罗宗也在其中,望着眼前的一切心绪复杂。莫如深明明破了案,心中却仍是忿忿不平。

罗宗忧国忧民,心里平添了几分烦恼。一个清官一心想做好事,却只能把作梗之人杀掉,才能实现,罗宗感到了深深的绝望。

宋慈大人已经于昨天回提刑司去了,这一次到青竹县查访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莫如深,一个想法在他心里产生了。

送别了吴正清,莫如深回到了公廨,处理了一些积压的公务。罗宗是县丞,目前是青竹县最大的官,在朝廷没有派新知县来之前县里的事务由罗宗打理。今天,他们都有点忙。

吴夫人决定领着儿子回老家,吴正清已经不再担任知县,他们再住在县衙,确实有点不合适了。

罗宗和莫如深知道吴正清没有什么积蓄,仅有的一点积蓄也早已给了洪升,于是他们为吴夫人凑了一些盘缠。

下午,罗宗和莫如深帮吴夫人雇了一辆马车,把他们送至城外。莫如深千叮咛万嘱咐,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他。

吴夫人千恩万谢,马车渐行渐远。直到看不见马车的影子了,他们才向城内回转。

刚到县衙门口,他们看见了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是血的刑部差役。见到他们回来,单膝跪地:“启禀县丞,吴正清出事了。”

罗宗大吃一惊:“出什么事了?”

差役说:“我们押着吴正清经过城外三十里的竹林,被人伏击了。所有人只活下来我一个。”

莫如深急切地问:“什么人伏击了你们?”

差役说:“不清楚。一共三个人,全部使用鬼头刀。黑巾蒙面,武艺高强,我等不是对手。我被打晕了,醒来之后,发现所有人都死了,包括吴正清。噢,不对,杨沣不见了,下落不明。”

莫如深对彭超说:“找一个郎中来,帮他治伤。”又对郑虎说:“迅速带齐人手,咱们赶往城外三十里的竹林。”

罗宗和莫如深策马狂奔,到达现场后,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所有人。吴正清被刺死在了囚车里,负责押送的刑部官员及差役全部被杀,三十多人无一生还,唯独杨沣不在其中。

莫如深仔细看过,伤口大部分在头部、咽部、胸部和心脏,可见杀手的手段非常狠辣。按照幸存的差役说,杀手只有三个人,他们在顷刻间杀死了三十多人,真是骇人听闻。

罗宗出身江湖,他非常肯定地说:“伤口基本都在要害部位,杀手不是一般的盗匪,应该是职业杀手。”

莫如深同意罗宗的说法:“是的。《洗冤集录》有云:大刀痕,浅必狭,深必阔。看伤口的形状应该大刀所砍,伤口深而阔,可见凶手力大而刀利。与这那名幸存的差役所言一致,他说三名杀手用的都是鬼头刀。”

罗宗感叹道:“可惜了!吴大人就这样死了,好在他的妻儿还在。”

莫如深摇摇头,说到他的妻儿,他突然睁大了眼睛:“老伯,你说吴大人出事了,他的妻儿会不会有危险?”

罗宗也愣住了,看着莫如深,他显然认为莫如深说的有道理。

莫如深跑到马旁边,飞身上马,大声对罗宗说:“老伯,这里的事情交给你了。我去找吴大人的妻儿,我答应过吴大人照顾他们。如果她们出了事,我没法交待。”说完,他纵马离开。

罗宗没有拦他,提醒他:“千万注意安全!”

来到青竹已经一年多了,他已经习惯了骑马。一路向北,沿着大道飞奔了半个小时,突然听到前方有打斗的声音。

他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赶紧催马向前,他看见一辆马车,车夫倒在路旁一动不动。挑起竹帘一看,吴夫人胸口中刀,已经死了。

有一个人戴着面具,正在攻击一个红衣姑娘和一个小孩。红衣姑娘竟然是许久未见的罗红缨,小孩正是吴正清的儿子吴瀚。

两个人的武功在伯仲之间,然而那个人显然要取吴瀚的性命。他直取吴瀚,罗红缨不断阻挡。

莫如深拔剑向前,护住了吴瀚。吴瀚望着车里母亲的遗体,双目落泪,无助地啜泣着。

罗红缨终于能全力应付杀手了,两人打得难解难分。也许杀手觉得罗红缨有了帮手,他想速战速决。他偷冷子,向远处的吴瀚发射了毒针。

罗红缨见状,急忙喊道:“金狗!注意毒针!”

莫如深一手把吴瀚向旁边一推,一手挥剑打掉了毒针。杀手没有迟疑,又向罗红缨发射了毒针。罗红缨急忙挥剑打掉毒针,但由于分神仍有一根毒针打在了她左肩。杀手发出阵阵冷笑,开始抢攻。

毒素很快入体,罗红缨只觉得手脚开始发软,渐渐不支。她双膝跪地,右手拄着剑,强撑着没有倒地。莫如深虽然学了武功,但没有真正和人动过手。

然而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他让吴瀚藏在马车后面,自己持剑,高高跃起,落在了罗红缨前面。由于还不太熟悉轻功,落地时他没站稳,向前趔趄了一步。

杀手看着他,居然笑了:“什么时候学了点功夫,真看不出来。你不会想跟我动手吧?”

莫如深心生疑惑:“你认识我?”

杀手一怔,觉得自己话太多了。想到此处,他不再说话,仗剑刺向了莫如深。莫如深反应极快,向左一闪身,同时刺出一剑,直奔杀手右腰。杀手大吃一惊,向后一躲,趔趄了一步。

罗红缨几乎昏迷时也看到了莫如深的表现,她也很吃惊,本来想问,但支持不住晕了过去。

莫如深不习惯主动进攻,持剑站着没动。

杀手却是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说:“真是士别三日,当——”突然觉得不妥,他又不说了。

至此,莫如深几乎可以确定杀手一定认识自己。杀手不再说话,挺剑刺来,招招狠辣,直奔要害。莫如深从来没有实战过,好在有名师指点,没让杀手讨得半点便宜。杀手越来越急,出招越来越快。

莫如深也很着急,心里顾忌着处于危险中的吴瀚和已经昏迷的罗红缨。莫如深边打边想突然有了主意。

杀手高高跃起,从上至下劈了下来。莫如深横剑一挡,力量不及杀手,往后退了两步,摔倒在地。

杀手很兴奋,冷冷一笑,举剑走向了倒在地上的莫如深。莫如深不退反进,向杀手脚下滚了一周,顺手持剑扫向了杀手的脚腕。

杀手猝不及防,想躲已经来不及了,但尽力向后撤了一步。莫如深的剑削中了他的左脚脚踝,殷红的鲜血从杀手的靴子里渗出来。杀手站立不稳,以剑拄地,无力再战。

他气急败坏,指指莫如深说:“天天捉鹰,今天却被你这只小麻雀啄了眼睛。”

这时,莫如深站了起来,护在了罗红缨和吴瀚所在的方向。杀手没理他,把腰带解下来,绑住了伤口,然后砍了一棵小树当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莫如深见他走得不见踪影了,才放下剑,查看罗红缨的伤势。罗红缨已经陷入了深度昏迷,左侧颈部和脸颊开始泛黑。

看来需要立即为她吸出毒血,如果是这样,需要把罗红缨的衣服撕开,莫如深很为难。这是理学盛行的南宋,女子对于贞节的看重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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