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里的那场战斗沉默而又坚决,如石子投湖,涟漪稍纵即逝。
除了拒马关守将林栋胸有成竹,不远处的山岭上还有两名看客。
只是二人的注意力,放在了另外一处被分割的战场。
叶飞羽四人,在付出两人轻伤的代价下,一举将拒马关军士擒杀。
寻常兵刃难伤的乌木甲,被叶飞羽所持长刀轻易贯穿。
两名看客为一男一女,是明显的主仆关系。女子身着白色宫装,胸前绣着一轮从蜿蜒城墙升起的金色旭日,面容自是极好的,头戴华美繁琐的凤冠,不仅不显浮夸,反而更显雍容贵气。
旁人看到,只会觉得此女天生如此,本该如此。
“韩供奉,我家飞羽如何?”女子虽然嗓音温柔动人,却带着久居高位的疏离。
男子面容清癯,想必年岁不小,恭立身后道,“回公主,飞羽世子天资卓绝,刀法早已登堂入室,若不是身处窃灵小镇,比帝宫里最拔尖的几位世子也不遑多让。”
宫装女子嘴角轻掀,“灵士分为【通幽、夜玄、羽化、归真、天臻、衍圣】六境,每一境虽无明显划分,但受天资、血脉等影响,同境灵士战力判若云泥。”
“若是飞羽从小跟在本宫身边,丹药、灵术、神兵自是不缺,境界必然一日千里,只不过哪里去夺取这万年难遇的【天道馈赠】呢?”
“至于韩供奉口中最拔尖的几位世子,靠丹药堆起来的少年英才罢了,哪里入得父皇和国师的法眼?”
“韩供奉,十五年来,你对飞羽的悉心教导和倾囊相授,本宫很满意,此次回宫本宫便赐你一本归真境灵术和赋灵兵刃。”
“谢公主恩赐。”
女子看着加冠之年的叶飞羽,眼眸里满是期许,轻声呢喃道,“飞羽,为娘要用你二十年的宝贵时光为你打造一条登天之梯,拭目以待吧!”
至于另一处战场,宫装女子的视线自始至终都未曾停留,对其间凶险漠不关心。
原名韩巍的皇室供奉稍稍留意,却不得不惊叹,虽然飞羽世子天资惊艳,但毕竟默默习武十五年,能够斩杀乌木甲却在意料之中,而叶子玉只是练剑一年有余,竟能有此身手,实属不易。
叶子玉、叶飞羽。
不愧是大唐第一女灵士——天宝公主李兰秋的子嗣。
“韩供奉,还有件小事需要你去办。”李兰秋扫了眼拒马关方向,“拒马关的守将林栋本为军部重点培养的苗子,军部人事任免本宫不便插手,你待拒马关编制裁撤之后,找机会杀了吧。”
无知不代表无罪。
突然间,冷月垂泪,坠落人间。
李兰秋猛然抬头,眼神中带着震惊与火热,看着如皎洁玉盘的圆月渐渐变得狰狞,“国师算无遗策,天降异兆,我大唐再也不必困于东土一域。”
距离叶子玉作诗已足足过去一个时辰。
林栋由最初的胸有成竹,开始沉凝不语,最后招来副将,“你带领两队人马,搜寻朱镇军,务必将两副乌木甲给带回来。”
林栋突然意识到,罪民之后的朱镇军若是在宰杀叶子玉两兄弟后,完全可以穿戴两副乌木甲遁入山林,重操父业。
要知道军部军备司历来“一甲一策”,战甲无故丢失,轻则脱离军籍,若是隐瞒不报者,监察司可便宜行事、先斩后奏,所在家族子弟参军名额一律减半。
曾经就一个一品家族的嫡系长孙,因为玩忽职守,导致所在边军丢失两副白雪甲,本以为只是耗费家族长辈人情就可摆平的小事,不料平日里没少一起喝酒的督军直接将此事上报监察司。
监察司虽未瞒报,但也在同一时间将此事知会了家族砥柱——当朝吏部尚书。
从政多年的吏部尚书连夜前往帝宫请罪,在跪了整整一夜后,帝宫那位的贴身太监轻飘飘一句话,却让这个京畿一品家族二十年来都没能恢复元气。
“革去军职,韩氏三代不得参军。”
原本意气风发的韩氏嫡长孙至此一蹶不振,整日流连烟花柳巷,还曾与林栋一桌饮酒。
想到这里,林栋吓出一身冷汗,“清点二十名精锐,与本将一同前往马头镇拿人。”
话音未落,城头刮起一道劲风,一名面容清癯男子负手立于城头,正是皇室供奉韩巍。
林栋心神俱惊,身为夜玄境灵士,竟不知该男子何时闯入,负于身后的五指燃起白色火焰。
韩巍掏出一块玉牌,“林将军想必认识这是什么。”
林栋凝神细看,是一块镌刻着蜿蜒城墙和煌煌旭日的玉牌。
皇室!
林栋立即单膝跪地,行军礼,“末将林栋,拜见大人。”
“既然林将军认识,我也就不废话了,我家主子有令,一月之内,拒马关所有人不得靠近马头镇。”
“可上峰有命......”林栋正欲解释,却被韩巍挥手打断。
“我家主子自然会让军部撤销这道密令,这一个月林将军只需原地待命即可。”韩巍低身附于林栋耳边,“林将军听我一句劝,向上攀爬的机遇固然重要,但咱也要有那个命去接不是?”
方才还犹豫不定的林栋低头领命,轻声道,“感谢大人提点,请大人告知名讳,他日我林家必有厚报。”
韩巍摇头,“不过是主子门前讨食吃的一介散人,林将军不必挂怀。”
待韩巍走后。
林栋久久不语,只是死死盯着马头镇,事情仿佛远远超出了自己预料。
“将军.....”副将小声喊道。
“滚。”林栋忽然如一头发怒的狮子,大声吼道。
皇室挂牌供奉不过百个,俱是归真境以上的高阶灵士,李氏皇族能够驱使挂牌供奉的贵人不过双手之数。
在皇室挂牌供奉面前,【将】级军官才够格被尊称为‘将军’,刚才那位供奉一口一个‘林将军’,就像是一记又一记耳光,狠狠扇在林栋的脸上。
更让林栋心寒的是,原本要取代叶峥的大好机会,却因为那位主子的一句话,让林家数年的谋划功亏一篑。
一个月时间,这马头镇又将发生什么?
夜色深深,当所有波澜被月色抚平,深邃夜空中突然划过几道流星,迅疾地向小镇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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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叶子玉再次醒来,是自家的床上,窗外一个靓丽女子在檐廊躺椅上打盹,口水从嘴角溢出,很是娇俏可爱。
揉了揉微微刺痛的脑袋,那夜王定坤死后,叶子玉脑袋开始剧烈疼痛,昏死过去,剩下的便什么也不记得了。
“杜青梅,老子要喝水。”叶子玉沙哑喊道。
身穿红色棉裙的杜青梅茫然睁眼,擦了擦嘴角口水,惊喜道,“叶子,你醒啦。”
叶子玉点点头,眼底闪过一丝黯然。
给叶子玉端来一碗清水,杜青梅便蹦跳的去厅堂,“叶伯伯,小叶子,叶子醒啦。”
不过片刻,叶峥便带着叶飞羽进了房间,叶大将军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严肃神色,淡淡问一声,“死不了?”
叶子玉嗯了一声,便问道,“飞羽你那边怎么样?”
俊俏不输女子的叶飞羽笑了笑,“放心,只是受了点轻伤。”
“待你身体痊愈,便去张二虎、王定坤家中祭拜,我让人准备了抚恤金,你一并带去。”叶峥转身欲走,被叶子玉喊住。
“爹,听闻叶将军对待军士和小镇百姓素来亲厚,为何多年来,小镇百姓被人无辜杀害,他视若无睹;军中士兵张二虎被人虐杀,他依然视而不见;现在王定坤也没了,他还是无动于衷。”叶子玉质问道,“为了一个上尉军衔,连骨气都丢了?”
屋里气氛凝滞,叶飞羽和杜青梅低头不语。
叶峥没有想象中勃然大怒,安静看着自己的大儿子,“等你需要把三百城防军的性命扛在肩上的时候,你再来跟你老子说教。”
等到叶峥走出房间,杜青梅才吐了吐舌头,走到叶子玉床边,“叶子,我听父亲说,小镇承平已久,城防军的上级有裁撤编制、削减经费的消息,叶伯伯最近焦头烂额的,你也不要怪他。”
叶子玉摇摇头,“没有血性的将领,只会带出一群懦夫,这样的城防军不要也罢。”
秋日和煦,日光静静铺满小镇的院落、巷尾。
在小镇最热闹的俏寡妇酒肆,一群闲散男子喝着几文钱的粗糙米酒,小声议论着小镇里近来发生的大事。
“听说了么,老王家的大儿子,被拒马关的士兵给杀了。”
“听谁说的,王定坤那小子是城防军的人,拒马关有这个胆子?”
男人嗤笑一声,“你别小瞧了拒马关那帮杀才,张二虎记得不,当年就是被他们给一刀捅死的。”
“啧啧啧,城防军的人也太孬了,亏得杜老板每年花大钱养着他们,这群绣花枕头别说战场打仗,我看床上打架都够呛。”
“嘘,小声点。”酒客看见酒肆门前默默走过的年轻男子,纷纷闭嘴不语。
“嘘个屁,若不是张二虎、王定坤整天和叶家两小子厮混,会落得如今这个下场?”一名与叶子玉有过节的泼皮大声嘲讽道。
“你们这帮嚼舌根子的男人,连自家娘们都不如。”老板娘俏寡妇走出酒肆,叉腰大骂,直接指着高声嘲讽的泼皮道,“老娘以后都不做你生意,滚远点。”
“咋滴,你个小寡妇为了叶家那小子,生意都不做了,你是睡着他的人了,还是挣着他的钱了?”泼皮愤愤道,拿起酒碗就要泼向俏寡妇。
却被人从背后一把攥住手腕,回拉、伸脚,泼皮仰倒在地,还没来得及发出哀嚎声,就被一拳正中鼻梁,发出咔嚓的断裂声,泼皮当场昏死过去。
整个过程仅在三息之间,酒肆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出拳果断、狠辣,竟不似整日游手好闲的叶家大公子。
叶子玉拍了拍手,环顾四周,“叶府门朝哪开镇子上都知道,有什么事冲我来,要是谁再敢拿张二虎、王定坤说事,再在俏姨酒肆闹事,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说完,叶子玉对原名王俏俏的老板娘道,“俏姨,给我准备两坛琼玉酒,我给二虎哥和定坤带过去。”
看着叶子玉长大的王俏俏叹息一声,拍了拍叶子玉的肩膀,想说两句劝慰的话,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世间,既然无法感同身受,也就别说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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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玉拎着两瓶酒壶,走出小镇,来到埋葬逝者的山头,张二虎与王定坤相隔不远。
张二虎的坟头有些杂草,石碑上已有了岁月的痕迹,而王定坤的坟头插着灵幡,撒着黄白纸钱。
叶子玉先为张二虎清理了杂草,分别为二人敬了酒后,就低头呢喃,一直站到了夕阳西下。
夕阳余晖下,形单影只的叶子玉行至一处平缓草地,有纤细河流缓缓流淌,是炎炎夏日叶子玉、叶飞羽等人经常游玩嬉闹的好去处,临近冬季,小溪水落石出,有了几分萧瑟意。
河流的尽头是一栋二层木屋,几根硕大滚木将木屋整个架空,防雨季湿潮和蚊虫,溪流从木屋下方流过。
因为与小镇还隔着一段距离,只剩下溪流潺潺,显得有些清幽。
是叶子玉、叶飞羽就读的私塾。
小镇里有一处官学,家境充实的孩童多在官学接受启蒙,不过官学师傅主要讲授经史子集、诗词歌赋,叶子玉觉得枯燥乏味,便找到这处免费为穷苦孩童授课的私塾,打发时光。
自幼以大哥马首是瞻的叶飞羽自然也跟了过来,对兄弟二人极少过问的叶将军自然听之任之。
私塾仅有一名师傅,讲学极为驳杂,规矩十分松散,兴之所至,既讲唐国九州地理、也说灵士六境、偶尔也会谈谈农耕秋收,对于从未出过小镇的叶子玉,学堂时光少了几分枯燥,私塾的刘先生也是他为数不多佩服的渊博之士。
私塾木屋外是一条既宽且长的檐廊,铺以光滑地板,此刻已经下学,孩童们早已雏鸟归林、各回各家,檐廊上只剩下刘先生躺在藤椅上闭目小憩。
叶子玉沿着河流走到木屋,脱掉靴子,盘腿坐在刘先生身旁的光滑木板上,目光越过溪流、穿过草地,怔怔望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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