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晨光透过窗棂,整夜未睡的叶子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
他知道,昨夜从军中回来的父亲,在门外伫立半宿,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才返回城防军营。
有父无母,叶子玉自嘲道,“好在不是一无所有。”
前几日的晴空万里、秋高气爽于今日消失无踪,小镇被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雾笼罩,袅袅炊烟刚飘出烟囱就融入烟雾里。
叶子玉独自走向私塾,不时从大雾里走出三两个熟人,在他们的视线里,叶家大公子不停地从大雾中走出、模糊直到消失。
形单影只,像是要独自一人走进一段未知的人生。
原本昼伏夜出的打更人周老二,今天却反常的大清早出门,与叶子玉撞了个正着,周老二神色有些呆滞,濡嗫道歉一声后,便失魂落魄的向前走去。
昨夜只记得像往常一般打更,突然眼前一黑昏睡过去,待醒来却已在自家床上,好像是做了很久的一场梦,整个人昏昏沉沉,没有精神。
自然没有发现油腻头顶生出的几缕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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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镇,再无狭窄巷弄和低矮阁楼遮挡。
天地一片苍茫。
叶子玉开始拔足狂奔,撞碎了一堵又一堵烟幕,直到溪上木屋映入眼帘,叶子玉才停下身子大口喘气。
好似知道自己会早到一般,刘老先生佝偻着身子站在檐廊,等着学生。
“随我来。”刘先生缓慢向木屋后山走去。
沿着山溪有一条碎石小道,蜿蜒着向着后山延伸而去。
叶子玉跟随刘先生步伐缓步向上,有几次想要搀扶年迈先生,都被拒绝。
叶子玉也就不再坚持,只是一边留意先生步伐,一边打量大雾下的山中景致。
越往后,山势越陡。
这一走就是两个时辰,当叶子玉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刘先生却由刚上山时颤颤巍巍变得云淡风轻,甚至连佝偻的身形都开始微微挺立。
终于随老人来到一处高地,已是正午时分,大雾却依旧未散,和云海混为一处,翻滚不息。
有白雾遮挡,仅勉强尽览马头镇全貌,养育着上万人口的小镇在秋光里安静匍匐,老人站定后,忽然开口道,“学成灵术,你要如何?”
叶子玉沉默,眼中尽是茫然。
老人负手于后,等着叶子玉的回答。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叶子玉忽然抬头坚定道,“我想让她能够正视我,我想要真正看一看这片天地。”
被岁月压弯身躯的老人不置可否,自顾自道,“昔年我登天观海,得悟剑法大道,这一式便是我初入剑道、遨游九天云岚时所得,往后百年虽然变招千万,但根脚精义却只在这一剑,你且看着。”语罢,老人忽然直起身子,衣袍与银丝一并飘扬,以往挥之不去的沉沉暮气竟在一瞬间涤荡一空,看着老人的背影,却像是直面整个苍茫天地。
老人一手仍负在背后,右手食、中二指骈并一处,举指向天,不见任何动作,周身的厚重云雾却开始疯狂旋转缠绕,如同受到惊吓一般四散逃逸。
未察觉到丝毫灵压的叶子玉猛然抬头——整座山南麓的云雾都剧烈地沸腾起来,云潮翻涌,波澜壮阔。
天地无风,却见所有云雾躁动不安,天空高处的白云亦受其扰,如受巨力向着更高处扬起,所有天光云影尽数凝于老人枯柴般手指间。
老人驱指如剑,一切动作化为一式最简单的刺出,在叶子玉眼中就只留下那一剑。
剑起沧澜。
心神摇曳,恍然如梦。
当老人右手重新收于背后,转身离开,身子复归佝偻,叶子玉仍然痴傻望着眼前这片天空。
天地清明。笼罩在马头镇上的雾霾刹那消失无踪,目力之所及皆是叶子玉从未见过的通透,视线向上,云朵被撕裂成丝丝缕缕,随后被风吹散。碧空如洗,金色阳光洒落下来,本来清冷的镇子在这一刻显得和煦温暖。
天地异象,大风过境!马头镇的百姓纷纷抬头,看向前一刻还满是雾霾,下一瞬间却被无形之力擦亮的通透天空。
山脚一处清泉旁、青石上,一身黑色僧袍的空笃大师就地盘坐,当刘先生刺出那一剑时,古井不波的空笃大师猛然抬头,当眼前的大雾消弭一空,这位来自西域的得道高僧喃喃道,“以剑入道,竟能够让世人忘记他也身负【天道馈赠】,那位叶子玉施主,竟能被刘先生收作关门弟子,想来也是身负大气运之人。”
镇中的一个不起眼阁楼中,屋内却是别有洞天,各种装饰、家具极尽豪奢,不少都是皇室御贡之物,却被一股脑堆在这间小小阁楼中。
此刻卸去繁琐头饰,仅是一身丝绸便服的李兰秋,静静望向窗外,饶是自己修为通神,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否在这一剑前全身而退。
修为低微的灵士会认为这一剑只是一阵狂风,吹散雾霾与白云而已。
她却知道,那一瞬间,天地皆剑,精粹剑意将雾霾与白云尽数湮没!
沧澜一剑拂过拒马关的芦苇荡便自行消散,拒马关上的将士只觉一阵秋风吹过。
在阴暗山林中短发男子感受到这阵秋风后,打了个冷颤,“刘老剑神老当益壮,估计可以把老大的头打歪。”
看了看树下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嘀咕道,“等尘埃落定后,小爷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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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玉双眼无神,失魂落魄走回山脚、走过小镇,回到叶府。
茫然坐在庭院水池旁的小亭里,满脑子里都是刘先生驱指一剑。
目眩神迷,直似魔怔。
叶飞羽走到亭子里也毫无察觉。
见大哥神色郁郁,叶飞羽以为大哥还没从昨夜的痛苦中走出,犹豫片刻后,径直坐到叶子玉身旁,小心道,“大哥,她要带我离开小镇。”
“什么?”叶子玉回神问道。
“那个女人一个月后要带我去帝都—【玉京】。”叶飞羽顿了顿,“她说要让我成为灵士。”
“叶峥答应了?”
叶飞羽点点头,“父亲要我照顾好自己。”
自然是答应了。
“原来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叶子玉笑了笑,“那个女人想来出自玉京的权贵之家,随她去了玉京,要比窝在小镇里要强上百倍。”
“我还没答应。”叶飞羽解释道。
叶子玉直视自己的弟弟,“没有意义,若是你不愿去,你自不会说。”
“飞羽,她是你的母亲,虽不知当初她为何抛弃你,现在既然她愿接你回家,你就要抓住机会,你的世界不该这么小。”
叶飞羽抬头,“哥,你放心,我会劝她的。”
“劝她什么?劝她接纳我,承认我是她的儿子?”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叶飞羽低头不语。
“飞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你也没有我这个哥哥。”叶子玉郑重道,“我只说这一次,听清楚了?”
秋风吹过庭院,满是萧瑟味道。
傍晚,兴致不高的叶子玉跑到俏寡妇酒肆去打发时光。
一壶酒,一碟牛肉、一碟花生,自饮自酌,勉强浇去浅浅愁绪。
傍晚生意正好,一些相熟的小镇百姓和叶家少爷打了招呼后,合伙点上一壶酒,便开始谈天论地、消遣时光。
直到一个娇俏红裙跑进酒肆,环顾四周找到叶子玉,“叶子,终于找到你了。”
肆中酒客扫视一眼二人,纷纷打趣道,“小绿,你啥时候娶青梅回叶府啊,镇上可都等着你们的喜酒呢。”
叶子玉笑呵呵道,“放心,等我大喜之日,你们有一个算一个,不把你们棺材本掏空,算我叶子玉没本事。”
待杜青梅走到酒桌旁,叶子玉已轻轻揭过话题,用衣袖将长凳擦拭干净。
小镇远近闻名的青梅花眯眼而笑,露出一对小酒窝,只是想到来找叶子玉的目的,笑容便微微收起,有些苦恼。
叶子玉手持酒杯,“柳姨不让你来酒肆,有事说事。”
青梅轻轻凑在叶子玉耳旁,“我娘告诉我,我爹要将我送出马头镇。”
手中酒杯微微一滞,溅起些许酒沫,叶子玉轻笑道,“一朵青梅出墙去?”
自幼和叶子玉兄弟二人爬山下河,性子颇为爽利的杜青梅反击道,“本小姐就是要让你头顶带绿。”
“头顶带绿”是近年杜家商行的伙计,外出行商道听途说的一个典故。相传唐国朝中的一个芝麻小官,家中新娶一房娇媚小妾,被手握实权的顶头上司看中,一次醉酒后,强行闯入小官府邸,与娇妾行那鱼水之欢,本该勃然大怒的小官,不仅无动于衷,反而为顶头上司看门,整整从微醺守至酒醒。那一夜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小官就从一个无人问津的清水衙门,调至油水厚重的权柄之地。
不知怎地,这段‘同僚同道而行’的佳话就传到了当朝国师的耳朵里,国师戏谑道,“要想仕途过得去,总得头上带点绿。”
“头顶带绿”这句典故自此流传开来,且被载入《国师传记》之中。
老张口中的‘叶子绿’也由此而来。
先后被叶飞羽、杜青梅‘抛弃’的叶子玉喝一口酒,突然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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