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父亲下了车,第一次踏进这家医院,门诊部大厅人来人往,分不清哪些是病人,哪些是家属,忙忙碌碌,沮丧,焦虑,麻木,弥漫着死亡的气味。

苏木屿想,如果有地狱,那地狱不在别处,就在人间,世间这么多人在经受考验,你我他没有分别。

挂号,面诊,各种仪器检测,测试量表,中午与父亲在医院对面的馆子吃饭,坐在大厅等待结果,下午带着报告单去见医生,办理住院手续,一系列的流程顺利干脆,没有任何障碍。

这是长大之后第一次单独与父亲朝夕相处,这个有点陌生的父亲,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内心。不同以往,这次她见到了一个平静,克制,整洁,有条不紊的父亲,与她面对面吃饭,过马路牵起她的手,他的大手温暖厚实,他们从没有过这样亲密的时刻,被如此对待感觉不自然又陌生。

她没有参与拯救母亲,不知道父亲到底经历了什么,或许是对死亡的恐惧,或许原谅了母亲,或许他已经改头换面有所反省。她不过问关于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成年人的伤疤饱含着多少尊严,屈辱,不堪,难以启齿。她从向任何一个家庭成员过问,不该问,不该提,不该被记起,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不存在,自动忽略。

这其中的谁错谁对又有什么重要呢,她没有资格评判,也无需评判。家是一个能讲道理的地方,不然陈可欣怎么会被差别对待只能忍气吞声;家也是一个无需道理的地方,母亲还是母亲,父亲还是父亲,爱是没有道理可讲的。

在这住院的三周里,父亲与她朝夕相伴,几乎寸步不离,这也是医生叮嘱过的,她现在需要有人陪伴,也防止伤己,需要很多感情,填补过去全部生命里的沟沟壑壑。感情是她生命的养料,像植物的水,空气,阳光一样必须,如果没有爱,人可以活吗?

这爱里最重要的就是男女之爱,亲情之爱,十八九岁的她还没有体认世间之爱,这种广博到可以治愈一切的力量。

她对死的欲望虽没达到顶峰,但是魔鬼无时无刻不在耳边催促,她是不想死的,人的本能就是求生,是得到拯救,多次作出让人害怕的事,手臂缠上一圈圈纱布,有点耻辱,有点难堪,不过是疏解无法排出的废气。

偷偷抽烟,用手掐灭烟头,小心地点燃再放进嘴里,口腔里感受不到烟的存在,犹豫应该吞咽下去还是吐出来。人生的第一根烟很快燃尽,黄色的烟头像燃烧的煤炭,丝丝热气在手指间捻灭,痛感从指尖蔓延到小臂,如同过电一般使全身短暂放松。

她从黎思清那里学会了一个令自己放松的方式。

医生说,人面对压力,有很多办法让人疏解。有人在健身房挥汗如雨,有人打电子游戏,遇到不顺心的人骂几句,心情立马就好了,这是很多男性会选择的方式,把压力向外宣泄。有人出门散步,喝杯咖啡享受一段时光,把不顺心的事讲给好朋友,亲亲密密交谈,拥抱抚摸,这是很多女性的方式。比如,你喜欢看书,这个方式也很好。你选择把矛头指向自己,你很善良,从不想伤害别人,因此承受着巨大的痛苦,说话做事小心谨慎。本质上宣泄的方式没有对错,但社会性质让我们不能伤人伤己,伤人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对的,伤害自己会使别人害怕恐惧,于自己是不健康的,如同酗酒抽烟等等更严重一层的方式。

陈可欣仿佛得瑟了一下心疼地说:那得多疼呀,想想就好疼,你不感觉疼吗?

不将伤口示人,于他人是一种慈悲,自己不觉得有何不同,但凡正常人会觉得血腥污脏。而苏木屿仅仅十八岁,她的整个过去人生没有乐趣,不知道正常人是如何看待这个世间,别人说这个苹果好呀,她如同丧失味觉,从未体会过,因此没有标准。二元对立要有比较体验,体会过冷,体会过热,才知道什么是冷,什么是热。

在年轻的时候体会酸甜苦辣,这是黄色,这是苹果,这是冷,这是一,这是二,教人判断,教人识别,幼童瞳孔漆黑,无污浊,明亮纯粹,但指着一就说是二呀,心智成熟的成年人被各种习气所污染,知道何为好,何为坏,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因此执着追求。肉身衰老的过程心识趋向明亮,重新被点燃,返璞归真,二元对立全部击碎,这个过程是真正开始生发,结出果实的过程。一个明亮的老人如同孩子一样纯粹,呆在身边心如同湖水一般寂静,能够照亮自己,照亮他人,要做一个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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