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红着眼眶瞅向何大舟。
何大舟心里面沉甸甸的,半晌才沧桑开口:“可他们是反贼。”
庆王世子这些举动背后的意图,明眼人都能瞧出来。
一亲卫嘀咕:“都一个姓,有什么不一样?”
其余人眼睛一亮,对啊,都姓楼,他们效忠谁不是效忠?
更何况,朝廷还会管他们吗?
“统领,我已经二十六了,我到今天还没娶上婆娘。”一人苦哈哈道。
因为他太穷了。
何大舟很欣赏他,因为很努力,能吃苦,否则也不会提拔他当亲卫。
那人继续道:“我想吃饱穿暖,我想参加评比拿奖金,我想攒钱娶媳妇儿。”
大家都沉默了。
谁他娘的不想呢?
可是他们为朝廷卖了这么多年的命,他们得到了什么?
他们每天只能啃冷硬的馒头,一年到头都换不了一件衣服,说是朝廷驻军,可谁在乎过他们?
要俸禄没有,要名声也没有,他们这些年都在干什么啊!
何大舟沉沉反问:“你们愿意当反贼?”
一人低下头:“不当反贼也活不下去了。”
另一人道:“统领,我娘生病了,您晓得的,我一直拿不出药钱,我娘就只能拖啊拖啊,统领,我不想她老人家走哇!”
说完竟痛哭出声。
何大舟眼眶一酸,默默背过身去。
那人抽噎道:“听说府兵可以预支月饷给亲属看病,只要核实,就能领到钱。”
何大舟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兄弟的亲娘死去,可他自己也没银子可以借给对方。
要他拦住兄弟的希望,他做不到。
“统领,到底什么是反贼?”一人愤愤道,“如今这世道,不仅咱们,老百姓也都活不下去了!世子殿下能让咱们过上好日子,可皇帝老儿能吗?!”
何大舟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在胡说什么!”
“统领,”一人忽然跪地,痛哭道,“属下对不住您!可我娘已经等不起了!”
其余人也纷纷跪下诉苦。
何大舟沉默站着,良久后长叹一声,挥挥手道:“罢了罢了,随你们便。”
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反正都是姓楼,不论以后如何,大盛还是姓楼。
与其在这等死,还不如另谋出路!
几人见他松动,不由欣喜至极,纷纷劝起他来。
何大舟故意露出凶相,“都滚出去!”
几人哈哈笑着出了营房。
有人带头,越来越多的驻军倒戈,毕竟连统领和亲卫的日子都过得艰难,那些底层小兵的日子就更加猪狗不如了。
被俘这些天,府兵们的日常都清晰刻在他们眼里,他们无不羡慕嫉妒恨。
但慑于何大舟威严,他们不敢表露自己的心思。
眼下连统领亲卫都主动加入府兵,他们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越来越多的驻军脱下破烂的战服,去找管事的登记。
李树身为统领,忙得不可开交。
他将一千新府兵打散,分到各个组,尽量让他们更快融入到府兵队伍中,增加归属感。
何大舟别扭了几天,终究还是妥协了。
他原先是个统领,李树不打算亏待他,将他分到周满所在的小组中。
周满以前是府兵统领,如今也是最底层,何大舟还能有什么怨言呢?
新府兵入营后,楼喻交给他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建公厕。
营中士兵随地大小便屡见不鲜,楼喻实在忍不了,便让李树督造公厕。
新兵正好派上用场。
李树本来还担心新兵不满,但经过观察,他发现这些新兵非常容易满足,只要每天吃得饱睡得好,叫他们干什么都成。
新兵们一边建公厕,一边接受思想洗礼,渐渐把府兵营当成了自己的家。
解决完军队的问题,楼喻将重心挪回到生产建设上来。
田庄那群流民已经闲置很久了,楼喻正要召人来问,阳乌山那群霍家旧部回来了。
他们带回大批的粮食,还带来一个令人悚然的消息。
“你说什么?起义军?!”
李树不敢置信,直直瞪着汪大勇。
汪大勇神色严肃:“确实如此。我等运粮途中遇到一支队伍,虽然看似流民,但从领头几人的行事可以看出,他们不是普通的流民。”
“那也不一定是起义军。”李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汪大勇摇首道:“他们对官府极为厌恶,将官员富绅当做仇人,且极为凶悍。遇上时以为咱们是富商,差点抢了咱们的粮。”
“汪叔,你们可有受伤?”霍延剑眉蹙起。
汪大勇憨厚笑道:“二公子不必担心,咱什么场面没见过?”
“不愧是霍将军的部下,确实骁勇。”楼喻赞道。
汪大勇拱拱手,“殿下谬赞了,我等幸不辱命。”
“一路艰险,辛苦诸位了。”楼喻温和道,“我已让人备好热汤和酒菜,为诸位接风洗尘。”
这世道,在外头护送粮食确实危险,要不然楼喻也不会将此事交给阳乌山旧部。
他不由想,如果陆路不安全,那水路呢?
这个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回到眼下。
其实,汪大勇提到的起义军队伍,在楼喻的意料之中。
原书中起义军首次亮相是在正乾三十年。
如今是正乾二十九年,有小股起义军队伍冒出苗头是很正常的。汪大勇他们看到的只是其中一小支。
起义军一开始有很多分散的势力,后来慢慢发展才合并壮大。
正乾三十二年,起义军差一点就攻破京城的城门。
若非宁恩侯等忠臣良将严防死守,或许江山早就易主,后面也就没有霍延的事儿。
宁恩侯就是楼喻大姐的婆家,妥妥的忠皇派。
“眼下流民四起,你们认为,招募流民入伍如何?”楼喻问道。
李树问:“殿下要招多少?”
“在秋收前,庆州府兵力至少增至一万。”楼喻看向霍延,“你认为行不行得通?”
流民背井离乡,四处乞讨,要是能有一口饭吃,必定愿意参军入伍。与其便宜起义军,不如壮大庆州府势力。
招这么多人不难,难的是这些人的安置问题。
霍延沉吟道:“倘若钱粮充足,此事可行。”
楼喻笑问:“那你可愿统领万军?”
话音甫落,李树就惊讶地看向楼喻。
统领万军,这是多大的殊荣呀!
早知殿下看重霍延,但亲耳听见,他还是有种不真实感。
要知道,霍延才十五岁!
让十五岁的少年统帅万军,殿下是真的信任霍延!
李树有些羡慕,但更多的是服气。
毕竟除了霍延,无人可担此任。
未及霍延回答,楼喻又道:“霍将军十六岁披挂上阵,勇闯西北,夺回落云关霍少将军不失乃父之风,同样十六岁随父出征,战功赫赫。”
霍延目光颤动,双拳紧握。
“我相信你不会比他们逊色。”楼喻目光坚定。
霍延沉默半晌,方郑重颔首:“好。”
他是霍家人,他的身体里流淌着悍勇无畏的血脉和骁勇善战的天赋。
楼喻的话冲击了他冰封已久的内心,激发了他深埋心底的凌云壮志,曾经的宏愿在他体内复苏。
他也想披坚执锐,保家卫国。
如今国将不国,生灵涂炭,他要保的不再是皇帝,卫的不再是朝廷,而是除旧布新,激浊扬清。
他愿意和楼喻一起,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中开辟出一条生路!
适时,冯二笔来禀:“殿下,府外有人求见,说是想问您还要不要买马。”
楼喻一拍脑门,他忙得差点将乌帖木给忘了!
“请他进来。”
乌帖木穿着一身大盛衣裳,别扭踏入屋内,目光扫过霍延和李树,对楼喻行了一个见面礼,方道:
“殿下还愿不愿意兑现承诺?”
楼喻颔首,“乌掌柜坐下详谈。”
又对霍延和李树道:“你二人也坐下听听,畅所欲言。”
冯二笔亲自上茶,退到屋外等候。
乌帖木不喜欢喝茶,便没动,直截了当道:“殿下先前在南市说的话还算不算数?”
先前楼喻说要合作,乌帖木并非一开始就相信他。
毕竟庆王府被郭濂压一头是事实,他并不愿相信楼喻一个小毛孩能掰倒郭濂。
但楼喻答应他,只要事毕,不仅会和他做长期买卖,还会先提供他适量的盐粮带回族中救急。
乌帖木心动了,他选择给楼喻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只是没想到,不过一天时间,十四岁的庆王世子就掌控了全局。
楼喻笑容和煦:“当然算数,我们现在就可以定契。”
他吩咐冯二笔取来纸笔,道:“不过乌掌柜要保证马匹品质上乘,若是有劣等马,是要赔偿的。”
乌帖木毫不犹豫:“那是自然。”
两人就要定契,霍延忽道:“一千匹马,如何从关外运至关内?”
乌帖木横眉冷对:“这就不用你费心了。”
两人从南市开始,似乎就有些不对味,大概是天生气场不合。
楼喻笑了笑,“乌掌柜神通广大,楼某佩服。”
走私也是个技术活儿,不是谁都能干的。
他看了一眼霍延,霍延会意,不再开口。
契约已成,楼喻笑眯眯道:“三日内我会让人备好盐粮,你到南市新开的粮铺去取便可。”
乌帖木心满意足地离开。
楼喻示意霍延和李树有话就说。
“殿下买马,是想训练骑兵?”李树心直口快问。
楼喻瞅他期待急切的眼神,不由笑了:“感兴趣?”
“属下确实早已向往,”李树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若是有骑兵,咱们府兵战力定能更进一步!”
他满脸喜色。
楼喻颔首,望向霍延。
霍延毕竟出身将门,单从眼界来说,就比李树广阔得多,对待事情的思考方向也不一样。
他皱眉道:“一千匹并非小数目,要么他有通天本领避人耳目,要么他有帮手,可以内外接应。”
楼喻神色淡淡,“你是指他与大盛守关有勾结?”
如今世道纷乱,若再有北蛮入侵,大盛危矣。
霍延不愿将边军往坏了想,只道:“或许乌帖木有其它方法。”
“会不会他其实是个骗子?”李树脑洞大开,“殿下你想啊,他是蛮人,您是世子,朝廷禁止互市,你们之间的契约根本不顶用,他如今骗了盐粮,等回去后不再回来,不仅净赚不赔,您还找不着他。”
他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豁然起身,“不行,得将他捉回来!”
“行了,”楼喻好笑地拦住他,“他骗就让他骗吧,骗回去填饱肚子,至少有一部分蛮族人短时间不会劫掠边境百姓,这也是件好事。”
李树心中震撼,“殿下实在仁厚!”
楼喻抽抽嘴角,他才不是仁厚。
要不是因为乌帖木的真实身份,他才不会轻易与乌帖木合作。
一开始郭棠提马贩的时候,楼喻还没在意,直到冯三墨将马贩的信息呈上,看到“乌帖木”的时候,楼喻突然想起来了。
原书中虽着墨不多,但确实提到过。
男主霍延逃出庆州府后,曾遇到过一个叫“乌帖木”的蛮人。
后来霍延忙着打天下,北蛮因大盛内乱,屡次侵扰边境,霍延不得不抽空跟北蛮打了一场。
乌帖木彼时是北蛮的新王,亲自率部企图入侵大盛。
霍延和乌帖木是天生的敌人,故气场极端不合。
南市见面时,楼喻提的那句“现任蛮王杀害亲侄子即位”,是故意说给乌帖木听的。
他是被害先王的儿子,也就是如今蛮王的侄孙。
这样的身份,楼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去利用。
“李树,你留在城中看好府衙那群人,”楼喻吩咐道,“霍延,你随我去一趟田庄。”
庆王府田庄,除了山上多出一座坟头,没有其他变化。
楼喻到的时候,田庄众人仿佛见到主心骨,心一下就定下来。
他来到主院坐下,召来阿纸:“先前让你登记流民的信息,可做好了?”
阿纸点点头,呈上一本名册。
楼喻仔细打量了下他。
他身边四名长随,活泼有二,内向也有二。
冯二笔性格圆滑会来事儿,阿砚开朗外向,天真却不愚蠢。
冯三墨沉默内敛偏向稳重,看起来没什么存在感。
阿纸同样话少,但他和冯三墨的区别在于:冯三墨更加沉静通透,阿纸则带着点清高自持。
并非说清高不好,恰恰相反,清高说明他有一定的道德底线,有一定的上进心。
这是优点。
而且一般清高的人多多少少有些强迫症,从阿纸交上来的名册可见一斑。
名册记录字迹工整,条理清晰,一目了然,几乎挑不出错,可见他对这份工作是相当认真严谨的。
楼喻翻了几页,由衷赞道:“你做得非常好。”
他之前只交待记录姓名、年龄、户籍等信息,没说如何记录。
而这本名册里,阿纸是按照家庭为单位的。
一个家庭罗列在一块,包括家庭成员数目、家庭成员关系等等,全都写得一清二楚,非常系统。
估计要是让阿砚来做,铁定只会一个人一个人地记。
阿纸受到夸赞,心里面很高兴,面上却保持着淡定,壮着胆子道:
“殿下,奴在记录时,发现那些流民都是被流匪挟持的,他们并没有伤害过其他百姓,不知殿下要如何处置他们?”
楼喻鼓励地看着他,“你认为应该怎么做?”
阿纸道:“这些天他们很多人都主动帮庄户做事,知道河边有造纸坊,还想帮忙伐木,以此赚些粮食吃。”
他偷觑楼喻神色,见他笑容依旧,继续大着胆子道:“奴以为,殿下造纸坊正缺人,不如从他们中挑选一些壮劳力,给他们一口饭吃。”
楼喻点点头,“你说得有道理,不过造纸坊很重要,我无法信任他们,该如何?”
阿纸立刻道:“签卖身契。”
流民中有想就地安居的,也有想回到故土的,但阿纸觉得,就算他们回到故土也无济于事。
若是朝廷会管他们,他们还会背井离乡吗?
楼喻本就打算将流民编入劳动队伍,只是没想到阿纸思路如此清晰,不由深感欣慰。
他将流民安置的计划告知阿纸后,吩咐道:“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阿纸应下,又道:“庄户托奴来请示殿下,可有新庄头的人选?”
庄头死了,田庄现在没有新的主事,难免有点人心惶惶。
楼喻差点忘了这件事,不由扶额道:“据你了解,庄子上有没有想要当庄头的?”
“有几个。”
“这样,你去通知庄户,若有自荐的记下姓名,届时让所有庄户投票选择,票数最多的就是庄头。”
阿纸目露惊异,他本以为殿下会直接任命的。
他脑筋转得快,不由道:“若是想当庄户的私下串通其他人怎么办?若是知道其他庄户没选自己记仇怎么办?”
楼喻跟他解释:“那就匿名投票。”
“可是庄户大多不认识字。”阿纸有些为难。
“那就给候选者贴上符号,届时庄户们画上相应的符号便可。”楼喻耐心教导。
阿纸双目发亮,殿下真是聪慧!
如此一来,新庄头是庄户们自己选出来的,不管结果是谁,大家只能服气。
若是殿下亲自选,定有人心生怨愤,虽然有怨不敢说,可终究人心不齐,对殿下有害而无利。
“奴知道了,奴这就去办!”
楼喻叫住他,忽然问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想不想改名?”
阿纸直接懵了,脑袋仿佛被天上的馅饼砸中,简直喜从天降。
他目光颤动,想要确认自己没听错:“殿下愿意替奴改名?”
楼喻颔首笑道:“你日后在外行走,此名不雅,不如改个名。你祖上姓什么?”
阿纸蓦地红了眼眶,身为奴仆,本以为一辈子就顶着“阿猫阿狗”般的名字了,没想到还有机会用回祖上的姓!
他猛地跪地磕头,哽咽道:“奴祖上姓魏,请殿下赐名!”
楼喻未料他反应这么大,不由啼笑皆非。
一旁冯二笔见状,也为阿纸感到高兴,笑着劝道:“改名是好事,哭什么。”
阿纸抹掉眼泪,目露期盼。
楼喻道:“行成于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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