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提刑司后衙,两人分宾主落座。宋慈问:“如深,你似乎有话没说完,咱们唠唠。”

莫如深满脸落寞地说:“我觉得案子还没完,可是这位钦差大人贾似道竟然如此草率。”

宋慈早有所料,微笑着说:“你说说。”

莫如深说:“项仪的死有些蹊跷,首先他不应该这么快选择自杀,以他在官场的关系和背景完全还有斡旋的余地。”

宋慈说:“我没说过项仪是自杀,我只说过他是中毒,自杀是钦差大人说的。”

莫如深问:“您能肯定项仪是自杀,还是他杀吗?”

宋慈说:“有些蹊跷的地方。中毒的症状很明显,桌上是鹤顶红不假,但鹤顶红和砒霜一样都是口服的,中毒者一般都会呕吐,项仪的嘴角及口中没有呕吐物,也没有流血。最奇怪的是贾似道并不在乎真相,只在乎对皇上有个交待。所以我也没有继续往后说。”

莫如深说:“现代科学研究发现,鹤顶红和砒霜的主要成分都是三氧化二砷。没有经过提纯的二氧化二砷呈红色,称为鹤顶红。经过提纯的三氧化二砷呈白色,称为砒霜。因此这两种毒药的中毒症状是一样的。”

宋慈非常惊讶:“你从哪儿知道这些的?”

莫如深说:“我看过很多书,里面提到过这两种毒药。”

宋慈说:“竟有如此奇书,可否让宋某一阅?”

莫如深又听到了同类的话,可他很为难:“书目前找不到,这件事情说来话长了。”

宋慈更感兴趣了:“宋某对奇闻轶事向来感兴趣,不妨说来聊作消遣。”

莫如深想了想,不希望自己的偶像失望。他鼓起勇气,把自己怎么被雷击,怎么糊里糊涂当上县尉,直到今天等所有的事情讲了一遍。

宋慈极其震惊,听过的奇闻轶事无数,却从未听说如此离奇的事情。

最后,莫如深问:“宋大人,我一般不想讲我的经历,因为说不清楚。”

宋慈回过神来:“确实够离奇,但宋某仍是难以置信。”

莫如深说:“宋大人,我知道一些未来发生的事情。比如今年年底,您就能写完《洗冤集录》。”

宋慈一惊非小:“你是怎么知道的?我都不知道今年能否写完?”

莫如深很理解他的惊讶,说:“不仅如此,700多年后《洗冤集录》风行到世界上几十个国家,被翻译成了十几种文字,是很多法医专业的学生必学的教材。我虽然不是法医专业的学生,也不是法医,但我是一个探案小说作家,我也读过《洗冤集录》。”

宋慈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半天才问:“我的《洗冤集录》确实尚未写完,但在收尾阶段。我的书真的享誉世界了吗?”

莫如深斩钉截铁地说:“当然。我可以背诵一段。”

宋慈没说话,盯着他。

莫如深站起来,一边踱步一边背:“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盖死生出入之权舆,幽枉屈伸之机括,于是乎决。法中所以通着今佐理据者,谨之至也……”

宋慈此生遇到过各种形形色色的人,让他如此惊奇的年轻人还是第一个。

他的《洗冤集录》尚未写完,也没有正式出版。这个年轻人居然能出口成颂,这完全打破了他的认知水平。

宋慈没有任何反应,莫如深以为他还是不信,直接背诵了最后一章:“凡验状,须开具:死人尸首原在何处?如何顿放?彼处四至?爱一各检札名件。其尸首有无雕青、灸瘢……”

宋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一章是验状说,他还没有写完,也没有定下来是不是放在最后一章。莫如深居然能够背诵出来,宋慈彻底相信莫如深来自现代了。

莫如深说:“多亏了您的《洗冤集录》,否则我都不知道怎么把这个县尉当下去。关于洪升和许永年的死,我就是根据‘其尸首有无雕青、灸瘢?’一说,才怀疑他们死于针灸不当的,但我没有什么验尸经验,还要依赖于仵作。我还找郎中鉴定过伤口,最后才确定的。”

宋慈重重地点点头:“虽然这很离奇,但我现在相信了。你虽然不懂验尸,可是你对案子究根问底的精神是很多刑狱官吏不具备的。”

莫如深说:“是非黑白还是要弄明白的,我是这么认为的。”

宋慈说:“你继续说你的疑虑之处。”

“我们已经知道吴正清的死与西凉三鬼以及项仪有联系,我还认为吴夫人的死与吴正清的死也有联系,那个面具杀手显然是想杀吴夫人和吴瀚灭口的。”莫如深说。

宋慈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莫如深说:“红缨夜探刺史府的时候,听项仪和管家说过上面的人。项仪说不能老用上面的人,那样显得他自己很无能。这说明项仪上面一定有人,而且上面的人出过手。”

宋慈问:“你是说,杀吴夫人和吴瀚的人是上面派来的?”

“正是如此,这就是我心中所想。”莫如深说,“可惜贾似道不愿再查下去。”

宋慈说:“贾似道的主要目就是扳倒项仪,而不是查出案件真相。如果我没猜错的话,知州一职甚至青竹县令一职都会被他自己的党羽充任。”

莫如深这才明白:“原来如此,怪不得他不查了,因为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宋慈说:“史家权倾朝野几十年,而今贾贵妃深得宠幸,贾家想代替史家在朝廷的地位,他们之间必然会有很多明争暗斗。”

莫如深点点头:“贾似道既不是昏官,也不是庸官。无疑他有一定的才能,但他是个奸臣,一贯以谋私利为目的。”

宋慈说:“一语中的。”

莫如深遗憾地说:“后来,他的确拜相了,为南宋抗金建功,但也为了私利推行了一系列祸国殃民的政策,导致了南宋灭亡。”

宋慈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后人管我朝叫南宋。那我朝国运还有几载?”

莫如深说:“再过三十多年,南宋就灭亡了。”

宋慈很难过,半天没说话。

看到宋慈这副表情,莫如深很过意不去:“宋大人,对不起,都怪我提起这些事情。请您原谅!”

宋慈摆摆手:“皇上任用权臣,疏于政事,这是事实,怪不得你。”

莫如深说:“多谢宋大人体谅!”

宋慈想说点别的:“莫县尉,缉捕凶犯时你有勇有谋,但对验尸不熟悉。有没有兴趣学一学?”

莫如深很兴奋:“如果宋大人赐教,我很愿意尝试一下。”

宋慈说:“殓尸房里正好有几具遗体,我们可以利用一下。当然,里面也有项仪的遗体,我们可以再仔细勘验一下。”

能接受自己偶像的亲自点拨,莫如深非常激动。一来他真感兴趣,二来学会了验尸技能后,再勘查现场,就更有效了。

宋慈叫来了手下的捕头赵胜和另外一个年轻人邹子龙,赵胜打着灯笼在头前引路,他们来到了殓尸房。

对于每一具尸体,宋慈都没有先行作任何判断,先问邹子龙,再问莫如深,最后才说明自己的判断。说来说去,说到了项仪的尸体。

邹子龙说:“中毒的症状很明显,这就是知州项仪,白天的时候不是已经验过了吗?”

宋慈问:“他是怎么中的毒?”

邹子龙不假思索:“现场发现了喝剩的半杯茶和一个鹤顶红瓶子,他显然是服毒自尽的。”

宋慈对他的答案早有所料,并不意外,转头问莫如深:“如深,你认为呢?”

从莫如深到如深,宋慈难掩对他的喜爱。

莫如深思考了一下,说:“鹤顶红和砒霜中毒症状相同,如果是口服的,一般会有呕吐物,但项仪口中没有呕吐物,也没有挣扎过。由于中毒死者会产生胃部不适,会出现呕吐,咬嘴唇,甚至大小便失禁的情况。我推断他中毒后很快陷入了昏迷,所以没有挣扎过。”

邹子龙不服,用银针刺入了项仪的咽部,银针变黑了。他又拿出一根银针,刺入了项仪的胃部,银针也变黑了,但颜色较浅。

邹子龙说:“如果他不是服毒死的,胃部怎么会变黑?”

莫如深反问道:“为什么胃部的颜色比较浅呢?”

邹子龙不屑地说:“这说明毒物进入胃部的较少,仅此而已。”

莫如深感叹了一声:“可惜不能进行解剖,否则割开咽部就能确定鹤顶红的溶解和消化程度。”

邹子龙呵呵一笑:“割开?大宋刑律根本不允许这种行为,否则我们怎么向死者家属交待?”

宋慈听进去了,问:“你是说在你们那个时代,可以对尸体进行解剖来确定死因和证据。”

莫如深施了一礼:“正是。凡刑事案件必须进行尸检。”

宋慈很赞赏地点点头:“如此一来,在死因判断上就更准确了。”

莫如深说:“只从外部观察在我们的时代叫做尸表检验,我们的法医会把人的头颅、胸腔、腹腔、甚至肌肉层打开作全方位的科学检验,确认死因是会准确一些。”

大家听了很新奇,邹子奇说:“说那么多没用,死者全身没有伤口,包括发髻里,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莫如深说:“一般来说,毒物可以由消化系统进入,比如口服导致中毒的毒物。还有通过肌肉或血液进入身体的毒药,比如刺破皮肤导致中毒的毒物。如果没有呕吐物,也可能是通过肌肉或血液中毒的。”

宋慈很赞赏地点点头:“言之有理!”

邹子龙很不服气,他觉得自己跟了宋慈这么长时间,难道还不如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子。

他提问道:“为什么浑身上下没有伤口?”

莫如深不说话,检查了项仪全身的皮肤,没有任何发现。他怀疑自己想得不对,可能项仪真是自杀的。

正在这时,他发现死者右耳里有一小根蛆虫,细如丝线。他用镊子把那条小蛆虫夹了起来,宋慈和邹子龙都看见了。宋慈明白了,但没有说话。

莫如深说:“右耳孔内有蛆虫爬出,说明耳朵内部有伤口。”宋慈点头称是。

莫如深找了一块磁石,把镊子在上面磨了一会儿。他用镊子试着吸了一下小铁钉,果然镊子带了磁力。他慢慢把镊子的头,伸入了尸体的右耳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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