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江悬洗漱完毕,拿了把铲子和小壶,蹲在窗台下照料自己的两盆兰草。
他第一次养花,养的还是如此名贵的兰花,原本想着不养死就算谢天谢地,不承想这两盆兰草生命力如此旺盛,不仅长势喜人,还结了新的花苞。
江悬专心致志给花施肥,没注意到房门从外推开。
“阿雪。”
谢烬端着一摞高高的东西进来,高得几乎遮住他半张脸:“你睡了吗?”
江悬抬起头:“还没有。”说完顿了顿:“这是什么?”
谢烬把手中托盘放下,说:“给你做的新衣裳,原本下午送到府里的,忘记拿给你了。”
江悬放下铲子,起身走过去。
谢烬让到一边,邀功似的抬一抬下巴,对江悬灿烂一笑:“掀开看看。”
那摞东西上盖着一块绣工精美的大红色绸布,仿佛是一件郑重的礼物。江悬心下疑惑,掀起绸布,只见下面整整齐齐叠放着十多件款式、面料、薄厚不一的衣裳,都是他从前喜欢穿的颜色,殷红、绛红、桃粉、银朱、藕荷、绯红……深深浅浅,宛若春日花团锦簇。
——萧承邺喜欢看他穿得素净,他自到了映雪宫,便再没穿过如此生动明艳的颜色。
谢烬脸上藏不住事,一双漆黑的眸子含着笑意,直勾勾看着江悬:“怎么样,喜欢吗?”
江悬抬起头,撞入谢烬目光。
比起谢烬满怀期待,江悬看起来是平静甚至淡漠的,脸上的表情无法分辨喜欢还是不喜欢。
谢烬笑容僵了僵:“不喜欢吗……?”
江悬摇摇头,斟酌着开口:“其实我现在,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这些艳丽的颜色了。”
听到这句,谢烬眼里肉眼可见浮现失落和沮丧,仿佛一只耷拉下耳朵的狗。不过只有短暂一瞬,他很快便又重新振作起来:“没关系,你喜欢什么样的,我让裁缝重新做。青蓝色怎么样,青蓝色似乎沉稳些……”
“岐川。”江悬打断谢烬,“衣食起居这些小事,让下人来就好,不必你亲自费心。”
“可是我……”
江悬再一次打断:“你的心意我领了。只不过如今内外纷争不断,有许多更重要的事等你去做,你还是不要在我身上耗费太多心力。我今日有点累了,没别的事,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阿雪……”
谢烬还想说什么,江悬已然移开目光,转身回到房中。
玉婵见状,有些不忍,走上前对谢烬道:“公子久病初愈,今日又外出用膳,许是累了。这些衣裳奴婢先替公子收着,多谢将军惦念公子。”说完她端起那摞衣裳,对谢烬微微一躬身:“将军请回吧。”
话已至此,谢烬只好将目光收回,对玉婵勉强摆出一个笑:“那我回去了。劳烦你照顾好阿雪。”
“是。”
房门轻轻关上,将温暖阻隔在门后。谢烬离开江悬卧房,一阵夜风拂过,卷起深深寒意。
他站在院中,回过头,江悬床前那扇窗户还亮着光,只是不见人影。
许是真的累了罢……谢烬低下头,自己安慰自己。——这么晚叨扰,不怪阿雪提不起精神。
卧房内,玉婵端着衣裳进到里屋,江悬没再摆弄花草,而是静静坐在案前,案上立着一面铜镜。
玉婵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开口:“谢将军回去了。”
江悬淡淡“嗯”了声。
“将军一片赤诚,公子这样……不怕伤了将军的心么?”
江悬仍旧没看玉婵,目光落在面前那面铜镜:“现在伤心,好过日后肝肠寸断。”
“公子……?”
“没什么,你也早些去休息罢。”
玉婵犹豫道:“公子,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这次江悬终于抬头,对玉婵淡淡一笑:“没有。张太医呢,今日怎么没见他?”
“张太医下午来过一次,公子那时睡着,便没打扰。”
“唔。”
玉婵跟在江悬身边这么久,对江悬的心思多少能揣摩一些。她思索半晌,问:“公子是否担心自己病疾缠身,拖累谢将军?”
江悬没说是与不是,反问:“你的月钱究竟是找我领还是找谢烬领,何故总为他说话?”
“我,”玉婵语塞,闷闷道,“因为我知道,将军是真心待公子好。”
江悬不禁莞尔:“真心假意,最难分辨。”
“奴婢相信将军不会欺骗公子。公子昏迷那几日,将军日日守在床边,但凡见过将军如何对待公子,都不会怀疑将军真心。”
玉婵梗着脖子为谢烬据理力争,江悬本还想揶揄她几句,眼下却不好意思继续玩笑了。
“我知道他真心。”他叹气道,“但两个人之间,光有真心不够。以后你会懂的。”语罢起身:“我要歇下了。”
“那这些衣裳……”
“放那吧。”
“是。”
玉婵带着满腔不忿退下,江悬叹了口气,走到那摞衣裳前。
外衣、里衣、罩衫、斗篷一应俱全,都是上好的面料。谢烬在边关省吃俭用攒下的俸禄,恐怕这一下就花费去不少。
放在顶上的是一件朱砂红绣云鹤纹样大袖衫,红得张扬热烈,如同冷寂冬夜中一把烈火。江悬拿起衣服抖开,看一眼便知道很合自己的身,想来是谢烬悄悄拿自己衣裳去比着做的。
江悬犹豫片刻,将它穿上。
镜中映出一道高挑人影,肌肤胜雪,黑发如瀑,原本就动人心魄的美貌,被一袭红衣衬得愈发明艳夺目。
唯一美中不足是右脸上一道浅浅伤疤,但也正是这道伤疤,让这张脸多了几分凌厉萧索之气。
恍然间,江悬好像看到了十几岁时的自己。
他长高了,身形已然是个大人,过往眼神中那些清澈无邪或肆意张扬的东西,被疏离和冷淡取代,仿佛一捧火焰覆了白雪。
宫里这几年他很少照镜子,他的脸、他的身体和他身上每一件衣服都是能够取悦萧承邺的东西,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就无比厌恶这张皮囊。
而现在,站在镜子前,江悬久违的多看了自己一会儿。
衣裳很好看,他也很好看。
或许谢烬说的是对的,容貌与生俱来,并非他的错。
江悬转头望向窗外,雪地中不见人影,只留天上一弯新月。鱼盐巫
翌日清晨,江悬将醒未醒时听见有人敲门,接着听见玉婵将门打开,惊讶道:“将军?这么早您怎么来了?”
外头人说什么听不太清,似乎是问了自己,玉婵回答:“公子还没有醒。要么您……晚些再来?”
……
听声音是谢烬来了。
江悬坐起来,披了件外衣,趿着木屐慢慢走出去:“谁?”
玉婵闻声回头,眼睛一亮:“公子你醒了。”说完对门外谢烬道:“将军请进来吧。”
日头刚升起来不久,对谢烬来说已经不早了。他提着一个食盒进来,比起江悬睡眼惺忪,他整个人干净利落,像一阵凛冽的风,一见江悬转而化作日光和煦:“阿雪,我带了早饭来和你一起吃。”
江悬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
——昨日那般冷言冷语,他以为谢烬要低落几天,至少不会再对他那样热忱,为何今日看来,好像没什么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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